“活著的邪物”誕生了。
不知為什麼,鎮長感知到了什麼。地下有某種“東西”。某種珍稀而強大,卻極端不祥的東西。
沒關係,他隻要能用到那些力量……隻要這裡不消失……
鎮長閉上眼,他的雙手就此變得冰冷,再不似人的溫度。
“我們可以回到過去。”
他的思維近乎停滯,聲帶自行振動。他的意識似乎被分成了幾千塊,分散在每個村民身上。
“隻要大家……齊心協力。”他聽見自己這樣說道。
朦朧的意識裡,對話不受控地繼續:“我會讓大家像過去那樣生活。”
無數意識交纏在一起,鎮民們的表情漸漸變得空茫。悲傷與偏執的情緒從四麵八方湧來,與他自身的情感水乳交融。
就像他們的某些情緒被打通了,在這片土地上不斷循環,而他成為了這個龐大循環的心臟。
他可以指揮那些情緒的流向與強弱,慢慢融合新加入的人——隻要他們相信他,敬重他,認同他。
一股古怪的安心感席卷了鎮長。
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滴,靠著這份共同的悲慟,他們凝成了一個龐大的,堅固的,沒有矛盾的群體。
誰也無法拆散。
這是個奇跡,他迷迷糊糊地想,“更升鎮”一定會繼續存在。
……
“原來如此。”
鐘成說手裡的筆沒有停滯,他頭也不抬。
“神降出現,前任鎮長被凶煞之力嚴重汙染,成為了半個邪物。在‘廣為人知’的基礎上,又被這裡的人寄托了統一的情感……誕生方式和厲鬼有幾分相似。”
“你反過來使用這份情感影響邪物,達成了‘驅使它們’的結果。”
“不過那個時候,你還沒有變成這副模樣吧?沉沒會接觸了你?”鐘成說筆尖一頓。
“他們一直……觀察我,我吃的那些止痛片……裡麵摻了什麼……”
老人邪物艱難地說道。
“我去地下找黃粱的時候,沉沒會找上了我……他們告訴了我許多知識……作為交換,我必須繼續服用藥物……不乾涉他們……任何行動……”
鐘成說唔了聲,在本子上寫下“神降條件下,長期服用凶煞之力汙染源”。
事態明了。
當初鎮長在地下發現的,多半是沉沒會留下的“危險邪物”。隻要黃粱的一點認知乾擾,當然能讓鎮民們看到“過去的繁榮”,並在其中生活。
至於地麵上那些沉默呆滯的邪物,隻不過是高濃度煞氣下的副產物,剛好可以用來飼養地下的“邪物軍團”。
地下研究所,地上養殖場。其間的人,怕是這場試驗裡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我隻記得……這些……”
老人眼裡再次湧出淚水,言語間語調混亂,像是突然忘記了怎麼表達。
“家鄉……我的……家鄉……我的……我不想消失……”
鐘成說合上硬皮本:“26分37秒。”
“你要……殺了我嗎……”
老人用毯子死死裹住自己,卻兜不住那些腐爛的怪異肢體。它們灰撲撲地散落一地,滲出黏膩的膿液。
“可是我還……不想死……一切剛剛開始……剛剛……開始……”
不知說話的是這裡的集體意誌,還是鎮長本人呢?
那雙衰老的眼中,閃爍著黯淡的、暗含希望的光彩。透過霧氣中衰敗的影子,那雙眼像是在凝視著過去,透出一絲屬於青年人的天真。
鐘成說保持沉默。
他知道,他該殺了這個東西。
麵對一些邪物時,他偶爾會有這種……強烈的直覺。並非源自於生物趨利避害的本能,那更像是某種微妙的衝動。
鐘成說將本子放回包裡,惡果換為普通刀刃,在一根還算新鮮的怪肢上取了部分組織。那邪物愣愣地坐著,沒有反抗分毫。
做完這一切。他攥住惡果的手緊了緊,終究還是鬆開了。
鏡片後,鐘成說垂下眼,他伸出一隻空空如也的手。
虛弱的邪物扭過頭,困惑地看著他。
“你用了太多力量,認知也趨於瘋狂。”鐘成說注視著倒懸的黃符,“作為人類,你太過衰老。作為邪物,你又太過年輕、不知節製……你知道你的結局。”
二十八年來,它蝸居在這裡,一步步失去人類的形態。它笨拙地活著,為“信仰者”維持一個掩耳盜鈴似的幻覺。
它強大卻破碎,一路沉默地走向崩潰,正如“悲傷”本身。
“就算我不殺你,你也即將死去。”鐘成說平靜地吐出結論。
“……”邪物沒有回答。
它的戰意早已消失殆儘,隻剩下疲憊的喘息,像一隻衰弱的小動物。
“如果你實在難受,可以抓住我的手。”鐘成說張開五指,露出掌心,“……你曾經是人,應該對你有點效果。”
“不想消失……”
“我明白。”
“不想消失……”
“你不會消失。”
“居住在這裡的人會死去,會遺忘。但你會一直存在於這裡,我會永遠記住你。或許在不遠的將來,無數人都會知道你,你將化為數據永存。”
“或許有一天,會有人看到你的案例,然後記起來,‘我的祖輩曾在這裡生活過’。”
鐘成說單手摩挲硬皮本,認真地解釋。
“不想……消失……”
衰弱的喘息中,一根顫抖的怪肢爬上鐘成說的手掌,它乾枯皺縮,還帶有一絲屬於人的溫度。
“最終有一天,這顆星球會毀滅。所有事物歸為虛無,再次變成其他事物。你也是,我也是——我們都會散得到處都是,存在於萬事萬物。”
隆隆的列車聲裡,鐘成說虛虛攏住五指。
“你的痕跡會永遠存在,你不會消失。”
“不……想……啊……”
那邪物艱難地吞咽了兩口氣,它周身的力量突然回光返照似的燃起,可它並未借此機會攻擊。
它隻是用儘力氣扭過頭,瘦小的身體上,那顆過大的頭顱轉向鐘成說。
“……你……”
這麼久以來,它做出了第一個接近於“人”的動作。
它艱難地露出一個微笑。
“啊啊……你……你是……”
下個瞬間,它的聲音消散在空氣裡。
鐘成說的雙眼驟然睜大。
不知何時,他們身後的車窗上出現了一個圓洞。那隻邪物沒能說完話,便被洞口驟然抽走,隻留下洞口邊的肉屑與膿血。
渾濁的液滴順著車窗玻璃緩緩滑下,車廂內符咒同時燃燒,化為細碎的紙灰。
靜靜站立的兩隻僵屍失去控製,發出沙啞的嘶吼。惡果的光輝閃過,鐘成說一腳踹上圓洞邊緣,車窗玻璃應聲而碎。
同一時間。
黃粱上的殷刃驟然起身,廢墟裡的符行川睜開雙眼。
霧氣漸漸淡薄,黃昏的天空卻暗沉下來,一個巨大的黑色漩渦逐漸成型。
“……窺視感。”紅布之下,殷刃咬住拇指指甲。
“嘶。”
符行川半坐在地,掃視了一圈“自己人”,霎時抽了口涼氣。
“怎麼少了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