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佝羅修行者們的法術便直接中斷。他們軟布袋似的倒在地上,屎尿橫流,圓睜著眼抽搐不止。
金光褪去,部分還能動的人,下意識望向山崖的方向。隻是瞬息,這些人水氣球似的當場爆裂,肉泥濺了老遠。
沒有修行者的術法抵抗,殷刃的法陣再無敵手。
赤紅光牢一往無前,法陣繼續朝法陣中心收攏,將大軍整個包在骸穀內部。
法陣中心地帶,那個小小的神台隨山崖崩裂,跌向無底深淵。山峰滑落,飛沙走石。那深深的山穀,如今成了一道由山岩組成的巨口,瘋狂吸食吞噬。
烏雲攪動,黑暗奔騰。有那麼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朝著那深深的山穀傾塌。佝羅軍隊被法陣逼到山穀附近,下餃子似的墜落。
原本殺氣騰騰、一往無前的鋼鐵軍隊,在近乎天災的術法麵前,脆弱得就像暴雨中的蟻群。
就算知道隻是幻境,識安幾人還是忍不住靠漂浮術飛去空中。除了鐘成說,其餘幾人紛紛閉上雙眼。
隻有鐘成說固執地睜著眼——穿越千年的時光,他直視過去的“自己”。
那團獲得自由的黑暗正在山穀上空遊弋,殷刃的屍身被它穩穩托在身體之上。
一切都對上了,鐘成說心想。
當年的人,真的是你啊。看來他們做室友的時間,比他們所認為的還要長。
……
自己的“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呢?鐘成說不記得。他同樣不記得自己存在了多久,他隻知道在絕大部分時間,自己就像一棵樹,一根草,沒有思維地活著。
沒有五感,沒有知覺,他的世界隻有虛無,以及那一片片或大或小的漣漪。
而他憑借本能遊蕩,並沒有名為“思想”的東西,更談不上存在對“其他生物”的認知。無邊無際的虛無中,隻有他自己存在。
……不,或許他連“自我”的概念都沒有。
就連“墜落”之後,鐘成說都不知道自己的狀態叫“疼痛”。他隻知道自己的身體被撕成了很多塊,位置也就此改變。他無法再像過去那樣隨意遊蕩,像是被卡在了某個地方。
殘缺而奄奄一息。
不過鐘成說倒沒有恐懼,隻是繼續單純地存在著。硬要說那時的印象,鐘成說隻有模模糊糊的“不舒服”。
他持續著這樣的狀態,直到那個奇特而強大的漣漪靠近。
每隔一陣子,那個漣漪總會出現。它散發的氣息讓他感覺親切,鐘成說本能地分出了一點身體,想要“碰一碰”那個漣漪。
那個大漣漪總喜歡隨身攜帶三兩個小漣漪,又將它們融入體內。自己可以模仿那些小漣漪,與它自然接觸。
千年之前,鐘成說光是產生這個想法,就用了足足三個月。
那可能是它第一次“自主思考”。
按照計劃,它努力模擬那種小漣漪的細節,投放出去一點兒軀體。果然,大漣漪很快被他吸引了。
一朝得到正麵反饋,他故技重施,試著接觸附近其他漣漪。然而除了那個格外強大的漣漪,其他漣漪並沒有給它任何回應,就像認知不到它一般。
鐘成說放棄了,他決定繼續與那個大漣漪接觸——
“我。”
那個大漣漪耐心地教他。
“你。”
它給了他一個全新的“世界”。
從那個時候開始,鐘成說知曉了振動頻率快與慢,知曉了時間流逝的節奏,知曉了世上還有“自己”和“他人”。
知曉了這世上還有“甜味”。
隨著他們接觸次數變多,身體的禁錮似乎變鬆了。“被對方認知”這件事,就像囚牢牆壁上的一道縫隙,讓他找到了可以前行的方向。
可惜終究不夠。
鐘成說還是被卡在原地,隻是得到了一點點鬆動的空餘
。不過沒關係,他不在乎——不舒服也好,這樣消亡也罷,並不是多麼重要的問題。
“感受”對他來說足夠複雜,那時的鐘成說,根本無暇理解“情感”這種更高級的事物。
鐘成說決定繼續與那個特殊的漣漪,不,與“那個人”交談。至少在那短暫的相處中,他會忘記自己不舒服的狀態。可是他還沒學到色彩、音律、香氣的意義,那人便先一步衰弱了下去。
他認得那種衰弱!彼時,鐘成說甚至有些學有所成的滿足。天上的一些小漣漪有時會墜落地麵,它們便會這樣衰弱、破碎,最後僅剩下微弱的殘留。
那人稱這種狀態為“死亡”,可鐘成說堅信,這隻是某種離彆。
臨死前,那人呈上兩個願望,和一個禮物——
他送了他一個明確而廣為人知的“概念”。
……他將自己定義為“神”。
得到定義的瞬間,鐘成說隻覺得身上的禁錮前所未有的脆弱。本來很難擠入的“人世”,突然有了他的容身之所。於是他拚儘全力運動身體,將自己整個兒擠入了人世間。
那個時候,他才猛然察覺,原來“不舒服”的狀態消失,是這樣暢快的一件事。
可是他沒法再將這個感想分享出去了。
那個大漣漪已然要消失,隻剩下極其微弱的一點點殘餘。像是石塊、殘骨、落雨——漣漪簡單而幽微,完全不值一提。
這就是死亡。
那人又一次離開了,而且沒有留下歸期。
這樣不行,得修好那個人,千年前的鐘成說下意識想道。自己的軀體不再痛苦,可他還想和那個人再說說話。
鐘成說本能地朝那個微弱漣漪輸送力量,可就像將水灑入沙漠,漣漪微弱依舊。鐘成說毫不氣餒,他馬不停蹄地灌注——直到輸入自身力量的一半。
那人分給自己一半寶貴的蘋果,自己分給那人一半寶貴的力量。這很公平。
反正隻要損失的力量不過半,自己好好睡一覺,力量還能恢複原樣。
可惜一半力量灌下去,那人的狀況沒有改變。漣漪不再繼續消失,可它微弱依舊。
看來是徹底壞掉了,鐘成說懵懂地想。既然儘力也修不好,那就算了。
沒關係,他同樣不在乎。
更重要的,是要實現那兩個願望,以及……以及去人世看看。
鐘成說用身體卷起那人的屍首,衝向山崖最深處。與他一起消失的,還有骸穀四處散落的凶煞之力。像是雨滴彙入大海,那些凶煞之力滲出土地,融回鐘成說的軀體。
骸穀汙染消失,被那人的術法蕩為平地。此處全是死人,周圍全是高山,所謂的敵人應該也不會擅自接近。生活在附近的人,大抵能守住平安。
至於蘋果和人間……等他睡飽再說吧。
龐大的黑暗裹住那具鮮血淋漓的屍首,落在地底綿軟的屍堆上。他的上方,岩層崩裂,石塊骨碌碌滾落,將一切血腥、混亂與未知埋在地底深處。
千年後的鐘成說浮在半空,靜靜地看著一切的結局。
那個人的誕生變成了恐怖傳言,活著時是人人敬畏的傳奇天師。誰能想到,他的結局與願望,與亂世中最平凡的人並無區彆。
故鄉被毀,因而舍命報仇。存留的遺憾,也隻是放不下年幼晚輩。臨近死亡時,那人也會緊張、不舍,以及……害怕。
地表震動緩緩停止,殷刃的術法終於完成。
平坦的地麵上,赤紅光牢徹底合攏。土層之下,封印符咒的紋路瞬間閃過,繼而隱入陰影。
骸穀地貌大變,就此化為山中平原。凶煞之力的汙染儘數消失,肥沃的土地恢複原貌。空中有鳥飛過,一切透出隱隱生機。
隻是再不見那座崖上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