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冷風呼嘯, 像是一隻狂野的小怪獸。
兩人立在門口,一時之間都有些尷尬,蘇雲溪乾巴巴的抬眸, 張了張嘴, 剛想要解釋,聞見康熙身上的味兒, 忍不住又‘嘔’了一聲。
……
一陣寂靜。
金釧和梁九功嚇的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瑟瑟發抖, 禦前失儀可大可小,若是萬歲爺心情不佳, 這做主子的不過吃些掛落, 這做奴才的, 最好過的結局, 也不過是發配浣衣局。
他倆一跪, 滿屋子的奴才登時撲通撲通的跪了一地。
氣氛很壓抑,眾人都屏息凝神,大氣都不敢出。
蘇雲溪也有些害怕,她勾了勾手指,蠕動著唇角, 正要開口, 就被康熙捏住了下頜, 皺眉看了她一眼,他沒有說話, 直接就走了。
梁九功衝她作了個揖,也趕緊起身跟上。
剩下西側間滿屋奴才不知所措的跪著, 一時間不知該起還是不該起。
蘇雲溪這會兒想的是, 她要不要裝暈算了, 但是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她覺得以她身體的康健程度,想要暈倒還是非常艱難的。
眼瞧著康熙就要踏出門檻,蘇雲溪鼓了鼓臉頰,可憐巴巴道:“嬪妾頭好暈。”
不能真的暈,那就裝暈。
她說著就往前走了一步,想要去拽他的袖子,若今兒叫他走了,往後她的日子定然難過。
蘇雲溪素來聲音又嬌又媚,可愛至極。
然而現在跟小可憐似得,軟乎乎的,像是新鮮出爐的桂花糕,甜滋滋的。
康熙腳步頓了頓,折身回來,離她一步的地方站著,心情仍舊有些不佳,衝著梁九功抬了抬下頜,冷聲道:“傳禦醫。”
蘇雲溪從未有過這樣的心態,在心裡鞠躬作揖,求漫天神佛,可千萬給她億點點病,旁的不說,什麼腸胃不適她也認了。
左右不能再叫禦醫說出上次的話,什麼她身體康健,隻略微有些上火。
天煞的上火。
時間分分秒秒的過去,康熙大馬金刀的坐在軟榻上,麵無表情的看著她。
蘇雲溪壓力很大,當他褪去那層偽善的外衣,露出內裡的冷漠如冰,她就有些慌。
看著他織金錦衣上的團龍雲紋,她心裡想,我命休矣。
上樓的聲音傳來。
噠噠噠的腳步聲,像是踩在她的心上,蘇雲溪吸了口氣,努力想著要是一會兒這沒有任何病症,她該怎麼去挽回這個局麵。
就挺難的,她歎了口氣,有些不知所措。
入宮這麼久,頭一次這般忐忑,也頭一次對皇權有了更清晰的認知。
這就是皇權,他不過對你冷了冷臉,你光是自己的想象,就能把自己給嚇壞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康熙穩坐如泰山。
以前的時候,她挺欣賞他這個優點的,岩岩若孤鬆之獨立,傀俄若玉山之將崩。但是當她直麵這種氣勢,那就挺可怕。
她看著是個顫顫巍巍的老禦醫,頭發花白,心裡就陡然一緊。
蘇雲溪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顫顫巍巍。
看著他號脈問診,換了左手換右手,又是沉吟半晌,就連一旁不做聲的康熙也望過來。
禦醫這才皺著眉開口:“不若叫老周來。”
一聽說老周,康熙就忍不住抬了抬眉毛:“你確定就成,不必叫他。”
這對話又把蘇雲溪嚇了個夠嗆,怎的這般年邁又有經驗的禦醫,都已經搞定不來,需要叫另外的禦醫來。
老禦醫又沉吟片刻,這才一臉認真的道:“這要好生將養著,萬不能勞累了,這頭幾個月,更是要更多注意。”
“平日裡,少往人多的地方去。”
……
林林總總的介紹,讓蘇雲溪沒忍住摳了摳手心,可憐巴巴問:“嬪妾這到底是什麼病,您儘管直說便是。”
她緊張的握住康熙的手,抬起水潤潤的雙眸,四下裡人人屏息凝視,心臟咚咚跳動著等待審判。
“是奴才沒有說清楚。”老禦醫捋著胡子笑,一邊道:“您這是有喜了,隻不過月份太淺。”
這麼一說,蘇雲溪表情登時凝滯住了。
“高興傻了。”康熙神色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頭,方才那股子冷凝的氣勢,終於又消散了。
傻了倒不至於,隻是心情有些複雜,這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著實不適合她這一把年紀的人來經曆。
過了一會兒,她才紅著眼眶,可憐巴巴的抬眸:“嬪妾方才,真不是故意的。”
這是要秋後算賬了。
康熙垂眸,想要親親她,但一時又有些下不去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方才她的反應,他可都看著呢。
蘇雲溪主動踮腳親了親他,軟乎乎的道歉:“嬪妾剛才錯了嘛,您不要生氣好不好。”
見主子兩人互動起來,梁九功趕緊上前一步,開始送禦醫出去。
康熙垂眸看了她一眼,捏了捏她的臉,開始說起彆的來:“你身子重,便好生的在乾清宮養著吧。”
說來也是,這恰巧搬進了乾清宮,這恰巧有孕了,這見這孩子是個機靈的,都知道找個好地方再出現。
蘇雲溪伸出手掌,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驚奇的看著這平坦的小腹,完全想象不到,裡麵會孕育一個小生命。
她覺得非常新奇,等康熙留下一堆賞賜離開的時候,她躺在軟榻上,摸著自己軟溜溜的小肚子,想象了一下裡麵有個小東西的場景,不禁輕笑出聲。
然而不過兩三日的功夫,她就有些笑不出來了。
從來不知道,原來懷孕是這般難受。
吃不進,咽不下,聞見什麼味都覺得怪,就算沒味兒,也想嘔兩聲。
她蔫噠噠的躺在軟榻上,往日的伶俐嬌媚再也不見,跟小可憐似得,蹙著細細的眉尖,長籲短歎的。
康熙一來,就見她這般形容,不禁笑了。
“難受?”他問。
蘇雲溪輕點了點頭,幽怨的看了他一眼,說起來不都是他造成的,到頭來,笑的最厲害的是他。
宮裡頭添丁是喜事,再一個這剛好是他重生後的第一個孩子,意義自然不同,他期盼能從這個孩子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有個不一樣的開始。
沉吟片刻,康熙才笑著道:“孩子生下來前,你就安心在這裡住下。”
蘇雲溪聽到這消息,心裡有喜有憂,住在乾清宮,和後宮隔離開來,在一定程度上,是非常安全的。
但如此一來,容易變成眾矢之的。
平安就好,就算住在翊坤宮,也沒見誰少恨她一分。
當心態坦然起來的時候,她再看向康熙的眼神,就變得溫和起來,笑吟吟道:“成,都聽您的。”
康熙含笑摸了摸她的腦袋,這姑娘啊,好生可人疼。
說來也是,當她心態穩定之後,那些糟糕的孕期反應就消失的一乾二淨,日子重新變的順暢起來,整日裡窩在二樓也不是事。
蘇雲溪想了想,便問康熙,能不能去後殿轉悠轉悠。
得到肯定回答之後,她有事沒事,都下樓去溜達,後殿的幾個科室,她混的很是熟悉。
最感興趣的是茶房,當她真正的接觸茶藝之後,不禁想起來剛穿越過來之後,她捧給康熙的茶,那得虧他喝的下去,如今想來,著實殘忍了些。
她懷著身孕,不能喝茶,但是抿一口,品品味還是可以的。
她沉迷茶道不可自拔,康熙去她屋裡尋了好幾次都沒見著人,一時間也有經驗了,直接去茶室尋她,絕對找得到人。
果然今兒也是如此,康熙下朝之後,直接往後麵茶室來,見她端坐著學茶道,不禁笑著問:“怎的這般用功。”
蘇雲溪抬眸,笑盈盈道:“左右如今身子重,旁的事不能多做,這樣輕巧的小技巧多學些,到時候也好給您斟茶不是。”
說著她紅了臉,雪白的貝齒咬著唇瓣,略有些羞赧的開口:“總想著若是嬪妾再好些,也好能久伴君前。”
這句話,宮裡頭約莫大多都是這般想的,但鮮少有人直接說出來。
他對富察貴人有一種異常的包容心,這般逾矩的話,他聽來卻隻覺得可愛真摯。
蘇雲溪見他不說話,便故作失落的垂眸,不再多說什麼。
康熙看了一眼,覺得有些於心不忍,便叫奴才們都出去,親自教她斟茶。
到底活了這麼多年,在漫長的人生歲月中,雖不至於什麼都學會了,但是該會的東西,那是一點都沒少過。
像是茶道這樣的君子之道,他也非常認真係統的學習過。
教導富察貴人這樣的新人,簡直綽綽有餘。
然而他來教,好像什麼都變味了。
他身上有經久彌新的龍涎香味,就這樣清淺的將她包裹在內,甚至他的一舉一動,都讓你覺得帶著深意。
隔著厚厚的錦衣,也能感受到男人身上那獨有的熾熱氣息。
蘇雲溪被他握著手,他的手掌寬大而溫熱,將她的手完全包裹,是一種非常安心的感覺。
“撥茶要這樣。”康熙示範了撥茶葉的動作,姿勢要緩慢而優雅,還要控製在一定時間內,將茶葉抖進三才杯。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被他握著的手上。
從頭到尾學了半晌,茶道沒有學來,倒是聞著他的氣息,心神激蕩,東西混忘了。
“可學會了?”康熙溫柔問。
蘇雲溪認真點頭,一板一眼的學了一遍。
康熙一瞧,就知道她是假會了,但也沒有拆穿,教也沒有認真教,主要是陪她玩。
牽著她的手起身,康熙道:“朕陪你走走。”
她整日裡在乾清宮中,自個兒從不肯出去,想必也是悶了。
蘇雲溪一聽,果然高興,雙眸瞬間變的亮晶晶,牽著他的手晃了晃,邁步就要走,轉臉才想起來問他:“您不忙嗎?”
今兒天氣好,她望著這冬日暖陽,頗有些躍躍欲試。
但還是克製的多問了一句。
康熙笑著捏了捏她臉頰,柔聲道:“不忙。”忙自然是忙的,隻是抽出時間來陪她,還是可以的。
兩人攜手往外走,就聽梁九功小跑過來稟報:“皇貴妃娘娘求見。”
康熙隨口道:“傳。”
蘇雲溪掙了掙,想要放開他的手,當著皇貴妃的麵,牽皇上的手,那不是生生的將釘子往對方眼裡戳。
然而康熙不放手。
這大豬蹄子,方才還覺得他好,這會兒又覺得,他真是不知民間疾苦。
特彆是她富察貴人在皇貴妃麵前的疾苦。
皇貴妃穿著一襲明黃的錦袍,施施然走了過來,看到她之後,尚有些意外,但還是一板一眼的行禮:“臣妾給萬歲爺請安,您萬福金安。”
她非常雍容大方,衝著蘇雲溪也點了點頭。
“嬪妾給皇貴妃娘娘請安,您萬安。”她趕緊行禮。
各自行過禮後,康熙牽著蘇雲溪一邊在前麵走,一邊側眸回望皇貴妃,淡聲問:“可有什麼事。”
皇貴妃想說,無事就不能來尋了。
但她知道,這話不能說,因此帶著端莊的笑容,規規矩矩的回:“眼瞧著到年節下,這冬衣要備著,已經列好冊子,呈上來您瞧瞧。”
這種事,叫奴才走一趟就成了。
但是她太久沒有見過皇帝,故而親自捧著折子就來了。
康熙衝著梁九功抬抬下頜,示意他去接。
“朕先走了。”他客氣的點點頭,牽著蘇雲溪的手,便直接往前走去。
皇貴妃在後頭,看著他的背影,一時有些莫名,不知道怎麼的,總覺得康熙腳下的路,不是普通的青石板路,而是一條,和她漸行漸遠漸無書的路。
她光是看著他那漫不經心的背影,心裡就跟針紮一樣的疼。
“萬歲爺。”皇貴妃沒忍住,她輕聲道:“小四想您了,什麼時候去瞧瞧。”
康熙揮了揮手,沒有答話。
對於這位四阿哥,他的心情也是有些複雜的,誰能猜到,這個自詡‘天下第一閒人’的阿哥,又是包衣旗出身,竟然能夠笑到最後。
熬敗了所有人,他捧著手心裡的太子,最後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果然世事無常。
看著他一步一步,牽著富察貴人的手,堅定的往外走,皇貴妃心裡愈加慌亂起來,那裡就像是空出一個大洞,讓她無所適從。
蘇雲溪沒有回眸,既然決定立在康熙身邊,就是要跟後宮所有妃嬪為敵的。
兩人施施然的走了,留下皇貴妃跟在身後,看著兩人順著夾道,越來越遠。
“往後也陽光好的時候,你就帶著小滿……”康熙說著,回眸看了一眼,果然見小滿一臉認真的立在後麵,這才接著說道:“一道出來玩,瞧見他在,其他人不敢造次。”
蘇雲溪回眸看了一眼,認真道:“能換一個嗎?”
這話一出,周圍人都有些怔然,想不到她會說這樣的話,康熙挑眉看向她,等著她解釋。
她既然開這個口,自然是有說法的。
“凡事講究眼緣,嬪妾瞧見他,便心生不滿,如何共事?”
她的鄙夷遮都遮不住,康熙如今鮮少見她情緒外露,還想著她是不是長進了,今兒一瞧,果然沒變。
蘇雲溪是真不喜歡這個叫小滿的,之前摸不清底細,不敢隨意開口,如今瞧著康熙的態度,知道自己能夠提一些過分的小要求,她頭一個就要把這個換了。
“他要是從你這走,是要被逐出乾清宮的。”康熙慢悠悠道。
小滿一聽,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這幾日伺候的是不怎麼儘心,覺得一個小貴人罷了,過不了多久又會走,跟他沒有什麼乾係。
說不上作踐,也就是沒放在心上。
該有的便利,一點都沒給,旁人勸他,他也不當回事,覺得他是伺候萬歲爺的,一個小貴人罷了,能夠沾上乾清宮奴才的名,就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