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藩王朝臣們陸續進入靈堂,世家子弟們緊跟其後,按照身份不同跪在各自的地方。
晉王是天子的堂弟,太子的皇叔,按照天家規製,他是不需要來給太子哭靈的,然而他現在被天子立為儲君後,為了昭示自己身份的改變,便與太常卿一起主持靈堂事宜。
晉王麵上的得意之色一覽無餘,諸多藩王見了,心中越發嫉恨他,晉王明知自己已經是藩王們心頭的公敵,卻不知收斂,迎來送往,鬥誌昂揚。
晉王世子見其父這個模樣,麵色微尬,跟在晉王身後描補著,時不時拉一下晉王的衣袖,讓晉王莫要太過張揚。
然而晉王絲毫聽不進世子的話,仍是一副驕傲大公雞模樣。
晉王的動作落在秦青羨眼中,秦青羨冷哼一聲,道:“小人得勢。”
小皇孫哭得雙目通紅,未央怕他哭出病來,在一旁柔聲勸解著,小皇孫打著哭嗝,問秦青羨:“小叔叔,甚麼,甚麼是小人得勢?”
秦青羨道:“晉王便是小人得勢。”
“噓——”
未央蹙眉道:“小點聲,莫讓人聽到了。”
晉王好歹是皇儲,總要給他幾分麵子。
更何況,小皇孫年齡太小,根本不是眾多藩王們的對手,他們現在最需要的,是韜光養晦,待眾多藩王鬥得差不多了,才是他們上場的時候。
這個時間點,還是不要與晉王爭一時的長短為好。
秦青羨不屑道:“我就是要說給他聽,什麼東西。”
“若是太子仍在,哪有他在這裝大尾巴狼的機會?”
秦青羨提起太子,小皇孫心口一酸,又放聲大哭起來。
太常卿一聲令下,藩王朝臣們亦跟著哭起來。
悶沉壓抑的哭聲繞在大殿,秦青羨聽得頭昏腦漲。
秦青羨揉了揉眉心,道:“我出去走走。”
未央頷首。
雖說秦青羨此時離開靈堂於理不合,但秦青羨做出於理不合的事情委實太多,根本不差這一件。
未央便也不阻止他,側身給秦青羨讓出一條路。
秦青羨起身,剛走出幾步,突然停住了,立刻又回到未央身旁的近衛身後,低頭垂眸,甚至還捂住了臉,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企圖用近衛們的身體擋住自己。
未央大惑不解,道:“你這是怎麼了?”
“小點聲。”
秦青羨壓低了聲音,把腦袋垂得低低的,低沉的聲音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慌亂:“如果有人問你見沒見過我,你隻說沒有。”
未央:“?”
天不怕地不怕的秦青羨也有怕的人?
她倒是想見識一下,能把混世魔王秦青羨嚇成這樣的人,是怎樣的一個狠角色。
未央這般想著,轉身向殿門看去。
四月煙雨蒙蒙,層層雲霧遮著日頭,隻剩下一個模糊光暈灑在人間。
稀薄日光下,一個小腹高高隆起的貌美貴婦人在小宮人們的攙扶下走進靈堂。
貴婦人的個子並不高,生得小巧玲瓏的,素銀簪子挽著她高高的鬢發,微風襲來,越發顯得她楚楚可憐,靈秀清雅,如江南煙雨中青蓮花。
未央匆匆看了一眼,便彆開目光。
這般惹人憐惜的貴婦人,肯定不是能將秦青羨嚇得躲起來的人。
下一刻,貴婦人清脆若黃鶯初啼的聲音穿過悶沉的哭聲,傳入未央耳內:“阿羨何在?”
貴婦人問殿門口的小內侍。
小內侍忙將秦青羨的位置指了來。
貴婦人順著小內侍指的方位,向未央走來。
“你可曾看到阿羨?”
貴婦人的聲音柔柔的,問未央。
未央怔了怔,實在難以相信麵前這個我見猶憐的貌美貴婦人,竟是能將秦青羨嚇到縮成一團的人。
“這位是燕王妃。”
一旁的近衛小聲提醒未央。
未央忙起身行禮,餘光偷偷打量著燕王妃。
燕王妃走近了,她才發覺燕王妃有些眼熟,像是在哪見過一般。
燕王妃笑了笑,道:“無需拘禮,你與阿羨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是個好孩子。”
“對了,阿羨呢?”
燕王妃東張西望,道:“我怎麼沒看到他?”
未央想起秦青羨的囑咐,便道:“回王妃的話,少將軍剛才出去了。”
她的聲音剛落,卻見行動笨拙、需要小宮人們攙扶才能勉強走路的燕王妃,突然快步走向躲在親衛們身後的秦青羨,身手矯捷地一把揪住秦青羨的耳朵,直將秦青羨從人群中揪了出來,而剛剛分外溫柔的聲音,此時也提高了八度,破口大罵道:“小兔崽子,還想躲老娘?!”
而一向囂張桀驁一點便炸的秦青羨,此時乖得像小綿羊一樣,可憐巴巴地捂著被晉王妃揪著的耳朵,聲音都變了調:“疼.......”
“姑姑,疼。”
聽到姑姑二字,未央便明白了,麵前的這位對旁人溫柔對秦青羨潑辣的燕王妃,是秦青羨的姑姑。
怪不得她看著燕王有些麵熟,眉眼間與秦青羨有些相似。
燕王的封地在燕地,與雍州城同處北地,燕王娶了世代鎮守雍州城的秦家女做正妃,也頗為正常。
“知道疼還敢躲老娘?!”
燕王妃一手叉腰,一手揪著秦青羨,原本身材頗為小巧玲瓏的她,此時氣場兩米八。
親衛們默默挪動著膝蓋下的軟墊,為燕王妃讓出空間來,生怕燕王妃的怒火波及到自己。
未央看呆了眼。
小皇孫此時也止住了哭,往未央身邊縮了縮,挽著未央的衣袖,驚恐地睜大了含著眼淚的眼睛。
小皇孫本就在靈堂中心,一舉一動都被周圍的朝臣藩王們注視著,太常卿見燕王妃鬨起來,便去尋晉王,讓晉王前來勸阻。
晉王世子見燕王妃的潑辣模樣,忙道:“太常卿掌天家宗廟事,此事還需太常卿出麵。”
——開什麼玩笑,盛怒中的燕王妃可抵十萬兵馬,讓他父王去勸阻,這不是往刀尖上撞麼?
晉王也素知燕王妃難纏,躊躇著沒敢上前。
太常卿卻道:“晉王殿下如今為皇儲,若連眼前這等小事都平息不了,日後又如何駕馭藩王朝臣與世家?”
一句話,激起了晉王爭強好勝的心。
晉王道:“本王去會她一會。”
晉王世子苦攔不住,隻好跟在晉王身後。
燕王妃罵道:“小兔崽子,你是要存心氣死我!”
“做這種事情,也不知道通知你姑父一聲!你不知道晉王那個老不死的滿肚子壞水,素來恨你跋扈,此次若不是未央替你將他的親衛引走,你哪裡還有命站在這喊疼?”
“老不死”“一肚子壞水”的晉王麵色微尬,曲拳輕咳,打斷燕王妃的話:“賢弟妹。”
燕王妃聽到晉王的聲音,鬆了揪著秦青羨耳朵的手,轉過身,上下打量著晉王,皮笑肉不笑道:“殿下的這聲‘賢弟妹’,我卻是不敢當。”
“都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若是殿下的‘賢弟妹’,我豈不是成了與殿下一樣的人?”
燕王妃的話將晉王噎得一滯,保養得頗好的麵皮上泛上一絲紅。
晉王有心與燕王妃爭論,但又覺得與一介婦人論長短有失分寸,更何況,燕王妃懷著孕,孕期的女人,總是分外暴躁的,就跟他家裡的那位一樣。
晉王深呼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心情,道:“燕王妃這般大的火氣,隻怕對肚子裡小世子不大好。”
雖不好與燕王妃論長短,但他能戳燕王妃的痛處——燕王妃與燕王成婚數十年,子嗣異常艱難,肚子裡的還是頭一胎。
早些年,天子見燕王膝下無子,曾賜下數位良家女為燕王延綿子嗣。
燕王妃為此事與燕王鬨了好大的脾氣,直將燕王鬨得灰頭土臉,次日清晨,燕王便去請奏天子,將良家女儘數退回。
這件事讓燕王成了天下人眼中的笑柄,為此還得了一個妻管嚴王爺的稱號。
秦青羨聽晉王譏諷燕王妃,麵上一寒,將燕王妃拉在自己身後,冷聲道:“此事不勞晉王掛心。”
未央知秦青羨並非巧言善辯之人,與晉王動起手來能占上風,但若是口舌之爭的話,隻怕不是晉王對手,便在一旁幫腔道:“少將軍所言甚是。”
“生子若蠢鈍如豬,心思惡毒,戕害子孫後輩,這樣的兒子,若叫其父母知道了,隻怕後悔沒將此子掐死於繈褓之中。”
未央目光悠悠,看著晉王,意有所指道:“您說是不是呢,殿下?”
晉王被未央含沙射影的話罵得滿麵通紅。
他有心想讓衛士們拿下未央治罪,可未央並未點明話中所說之人到底是誰,他若治未央的不敬之罪,便是對號入座,成了未央口中之人。
可他若不治未央的罪,心中又難以咽下這口惡氣。
猶豫之下,晉王手指緊握成拳,指尖微微泛白。
“父王,”晉王耳畔響起晉王世子溫和的聲音:“吉時已到,您該與太常卿主持太子殿下的起靈之事了。”
此地是鈞山行宮,太子與天子在行宮養身體,太子去得突然,靈堂便暫時設在了行宮,但三日之後,仍需將太子靈柩送往華京皇城,再由皇城出發,送至皇陵安葬。
今日是太子去世的第三日。
晉王心知那個叫未央的女子牙尖嘴利,自己難以與她爭辯,且與她爭辯會失了身份,見世子開口打圓場,便惡狠狠地瞪了未央一眼,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未央隻當沒看見——她早就將晉王得罪了徹底,不差今日這一次。
晉王走後,晉王世子好脾氣地衝眾人笑了笑,道:“父王年齡大了,脾氣越發孤怪執拗,望嬸娘勿怪。”
晉王世子態度頗好,又是晚輩,燕王妃便收了剛才對晉王的冷嘲熱諷態度,略與晉王世子說幾句話,便放晉王世子離開。
太子起靈,親衛護衛在太子靈柩周圍,未央牽著小皇孫,周圍的小宮人們上前攙著燕王妃。
燕王妃又欲再罵秦青羨,秦青羨忙不迭躲開,走在未央的另一側,探著頭與燕王妃說道:“下次再做這種事,我與姑姑知會一聲便是了。”
“你還想有下次?!”
燕王妃再度拔高聲音。
未央牽著小皇孫走在兩人中間,聽著對外人溫柔此刻卻對秦青羨疾言厲色的燕王妃的話,忍不住笑了笑。
秦青羨是不幸的,同時也是幸運的——有這麼一個關心愛護他的姑姑。
未央絲毫不懷疑,哪怕秦青羨把天捅出一個窟窿來,燕王妃也會拚了性命護著秦青羨。
燕王妃身後是能征善戰、坐擁燕地十四州的燕王,是眾多藩王中實力最為強盛的王爺,燕王愛極了燕王妃,秦青羨又是燕王妃的眼珠子,這大抵也是秦青羨敢在華京城橫著走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