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1 / 2)

第三十章

“未未,我很抱歉。”

蕭飛白伸出手,想撫順未央被夜風揚起的鬢發,然而未央的身體卻又往後退了一步,她秋水似的眼眸眸光翻湧著,明明暗暗,似乎極力忍耐著什麼。

野蠻生長著的樹枝遮去了大半的皎皎月色,蕭飛白歎了一聲,道:“你若恨我,那便恨罷。”

“若不是我的存在,或許你不會吃這麼多苦,更無需被迫攪入奪嫡之中。”

未央咬了咬唇,聲音低低的:“外祖父為甚麼要救你?”

蕭飛白眼底閃過一抹驚訝。

她竟然不恨他?

又或者說,在這種情況下,她仍能保持著平靜,一針見血問出最關鍵的問題。

蕭飛白稍稍鬆了一口氣。

這樣也好。

與聰明人共事,總好過一個糊塗的好心人。

儘管未央的聰明讓人心疼。

蕭飛白道:“因為白家是被冤枉的。”

未央手指微緊。

果然如此。

外祖父出身武將世家,深知武將在外為戰的艱難,若白家當真是導致秦家戰死邊關的元凶,外祖父殺白家人尚且來不及,又怎會冒著殺頭的危險去救白家人?

山間石怪草萋萋,輕雲枝蔓拂月光,蕭飛白就著稀薄月光,慢慢將往事道來:“那年大軍兵分三路,秦、楊兩家各一路,我白家領最後一路大軍,固守雍州城,一來提防蠻夷趁機攻城南下,二來做秦楊兩路的援軍,以備不時之需。”

“這本是萬無一失的安排,北方宿將莫不遵命,但戰爭一旦打響,戰機瞬息萬變,豈是人力所能控製的?”

往事湧上心頭,蕭飛白一貫愛笑的眼散去幾分笑意,低聲說道:“這個世界上,算無遺策之人,隻存在傳說之中。”

“楊家牽製蠻夷主力,卻被蠻夷打得大敗而歸,退守雲城,遣斥候頻頻讓白家運送物資與兵力支持。”

“雲城是北方邊境的第一道防線,雲城若生意外,雍城獨木難支,故而我家中父兄見到楊家斥候後,便連忙調兵遣將支援雲城,並將雍州城大部分的軍糧與戰甲送往雲城。”

蕭飛白的聲音低沉,勾畫出一卷烽火狼煙肅殺戰爭長圖。

未央仿佛看到,冷月如霜,將軍夜不解甲,斥候一起絕塵,而後是黑壓壓的白家大軍出了城門。

將士們神情肅穆,遙望滾滾狼煙,唯盼此戰之後,蠻夷歸去不稱王,兵氣銷為日月光。

未央立於曆史長卷之中,看畫中刀劍如林,旌旗遮天蔽日,忍不住問道:“楊家的任務本是牽製蠻夷主力,楊家戰敗退守雲城,那孤軍深入的秦家呢?”

“秦家也曾對你們派出斥候求援,你們為何冷眼看秦家糧草儘絕、全軍覆沒?”

“白家根本不曾接到秦家派出的求援戰報。”

蕭飛白麵上蒙上一層寒霜,聲音微冷,道:“楊家大敗後,我父兄唯恐蠻夷主力發覺夏軍意圖,調轉兵馬襲擊深入荒漠的秦家兵馬,便頻頻派出斥候,將楊家戰敗的消息告知秦家,讓秦家暫且收兵,莫被蠻夷聚而殲之。”

“同時父兄擔心兵發三路剿滅蠻夷是天子所下軍令,秦家有所顧忌,不敢退兵,同時安排八百裡加急,上書天子,請求退兵。”

未央微微一怔。

這跟她所了解的戰事完全不一樣。

她所了解的,是兵發三路後,捷報頻頻傳入華京城,天子龍顏大悅,大赦天下,並置下美酒宴席,隻待大軍凱旋,便與將士們同樂,而不是蕭飛白所說的,戰事一開始,三路大軍便陷入了困境。

“照你這麼說,一切罪責都在秦家身上?是秦家固執己見,才導致十萬兒郎戰死邊關?”

未央蹙眉道:“可我所知道的事情,並不是這樣的。”

“你所知道的,是起初白家並無過錯,秦家一意孤行,剛愎自用導致所率大軍無一生還,天子震怒,下令斬殺秦家最後一點骨血秦青羨與燕王妃,燕王劫走秦青羨與燕王妃,天子調鎮南侯回華京,兵發燕地,誅燕王,殺秦家餘孽。”

蕭飛白雙手負於身後,輕輕一笑,眼底滿是落寞之色,道:“你與世人所了解並無不同,這的確是很多人對當年之事的認知。”

“但這並不是事情的真相。”

未央便問:“那真相是什麼?是秦家明知蠻夷知曉他的用意,仍固執己見不肯收兵,所以導致大敗?”

“秦家世代為將,怎會做出如此蠢事?”

冷月如水傾瀉,在蕭飛白素色衣裳上倒映著肆意生長著的枝蔓,蕭飛白抬眸,靜靜看著麵前對他略帶幾分防備的少女,輕歎一聲,道:“秦家的確做不出這種蠢事。”

“可我們白家,是的的確確派出斥候讓秦家退兵,並八百裡加急,請奏天子,讓天子下令撤軍。”

蕭飛白閉了閉眼,抬頭看著被枝蔓遮去大半的冷月。

邊關沒有這般茂盛的樹林,更無遮天蔽日的枝蔓,隻有一望無際的荒漠,與綠綠的草原上,牧民們嘹亮的歌聲飄揚。

“白家派出的斥候,白家派出的急報,全部被人阻截了。”

蕭飛白輕輕道:“我的父兄本以為這是一場意外,斥候深入大漠,本就是九死一生,雍州又與華京相距千裡,急報或許在路上耽擱,所以沒能抵達華京。父兄等不到秦家的消息,也等不到天子下令退兵的消息,等到的隻是華京城發來一封又一封催促儘快與蠻夷決戰的戰報。”

“父兄們覺察出不對勁,懷疑蠻夷勢力深入雍州甚至華京,針對北地邊境策劃的一出巨大陰謀。父兄將白家兒郎儘數聚集在祠堂,做了以命相搏的準備,並給當時的太子去信,要太子徹查華京城的蠻夷勢力。”

未央聽到這,便想起來了,白家是當時的太子妃的娘家。

大夏之前有過一位太子,那位太子是天子的長子,自出生之日便被立為太子,娶了雍城白家女。

白家與秦家一樣,是武將世家,世代為大夏鎮守邊關,有這麼一位強有力的嶽家做支撐,先太子的儲君之位坐得頗為平穩。

然而人心總是不知足的。

先太子在做了四十二年的太子後,天子的身體依舊硬朗,甚至還能親自登泰山封禪,先太子隻覺皇位無望,便密謀發動兵變,一手策劃了邊關大敗,逼迫天子退位讓賢——秦、楊兩家是天子嫡係,唯有除去這兩大世家,才能撼動天子的帝位。

先太子與嶽家白家聯合,坑害秦、楊兩家,導致秦家滿門戰死,楊家元氣大傷,天子亦因用兵失誤,被天下人所唾棄,天子難舒心中惡氣,又調南方宿將鎮南侯兵發燕地,華京城兵力空虛,先太子趁機密謀逼宮。

幸而天佑大夏,天子病病歪歪的幼子,也就是剛剛病逝的新太子,深知秦家乃久經沙場之將,斷然做不出如初愚不可及之事,便拖著病體,在紫宸殿跪了幾日,終於讓天子收回攻打燕地的命令,下令重新徹查三軍大敗之事。

先太子謀劃多年,怎甘心計劃被人打亂?

便孤注一擲,倉促逼宮,被收兵還朝的鎮南侯擒下,送至天子寢殿。

一切真相大白,天子殿前怒殺先太子,並讓鎮南侯再度出征,兵發雍州城,擒殺白家滿門。

蕭飛白道:“先太子被天子所殺,我父兄便知朝中有人與蠻夷勾結,置太子與白家於死地。父親懇求鎮南侯讓他進京麵見天子陳述冤情,但天子對鎮南侯的命令是白家不死,便讓鎮南侯提頭來見。”

時隔多年,蕭飛白依舊能想起那日的大雪,與徹骨的寒。

紛紛揚揚的大雪將雍州城裝點成素白色,白家的鮮血是雍州城唯一的紅。

他被家中死士抱走,哭啞了嗓子。

天地雖大,他卻再也沒了家。

“父親臨終前,寫了一封絕命書,求鎮遠侯看過之後呈給天子。或許是那封書信的緣故,鎮南侯收留了我。”

說到這,蕭飛白聲音微頓,看了看未央,道:“後麵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

夜風微涼,揚起未央鬂間的發。

蕭飛白伸出手,將未央散亂的發梳於耳後。

這一次,未央沒有再躲避。

“未未,對不起。”

蕭飛白低聲道。

未央垂著眸,月光稀薄,蕭飛白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隻聽到她的聲音低低的:“母親知道你的身份麼?”

未央問道。

“阿衡最初不知道,後來她是知道的。”

想起那個渾身是刺的少女,蕭飛白有一瞬的恍惚,說道:“她不該知道我的身份的,如果她什麼都不知道,或許便不會去得那麼急。”

聽到這,未央陡然抬頭,秋水似的眸凝成一把劍,問道:“我的外祖父與母親皆因你而死,是誰害了他們?”

“是.......是太子殿下?!”

說到最後,未央聲音微顫。

她很難想象,能教出小皇孫那般柔軟善良的太子殿下,竟然是導致秦白兩家滅門之禍的元凶,更是害死外祖父與母親的凶手。

“不錯。”

蕭飛白頷首,道:“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查當年之事的真相,天無絕人之路,終於讓我查出端倪來。”

“然而我查出當年之事,太子亦查出我的存在,對鎮遠侯與阿衡下了手。”

蕭飛白聲音微頓,看了又看未央,風流眼眸中儘是歉意:“終究是我疏忽了,如果我不執著當年的真相,或許鎮遠侯與阿衡便不會死了。”

能將二十多個兄弟姐妹算計得隻剩下一位公主並自己的人,其心思手段遠非常人所能比擬。

那時的他遠在雍州城,得知幕後之人是太子時,便連忙送信鎮南侯與阿衡,並快馬加鞭趕赴華京城,可儘管如此,依舊沒有提防住太子的暗害。

天邊皎月孤冷,縱橫生長著的枝蔓將月色剪得斑駁,細碎地灑在麵前少女身上。

蕭飛白看著未央消瘦肩膀,很想將她攬在懷中,告訴她,她餘生不必再吃苦,他會護著她,替鎮南侯,也替阿衡。

可是他又很怕。

怕她對他隻有刻骨恨意。

就如之前一般。

他不是沒有偷偷去往嚴府,去看未央過得如何。

他躲在明華堂的樹枝上,樹枝下未央與丫鬟們說著話,話裡滿是對蕭家人的厭惡,赤/裸/裸的惡意讓他不敢走下樹與未央攀談。

那個幼年時候拉著他衣袖哭聲震天,說自己沒有母親了的未未,再也找不見了。

他不過是在雍州城待了幾年,他的未未便被嚴家人教成了這個模樣。

蕭飛白眸光驟冷,捏著描金這扇的指尖微微泛著白。

“未未,未來的路,我會護著你。”

蕭飛白輕聲道。

未央眉頭微動,不置可否。

她明白蕭飛白對她的愧疚,但她不信蕭飛白能護住自己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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