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未央垂眸輕輕一笑,將杯中甜香的果酒一飲而儘。
“少將軍,”未央抬眉,看著燭火搖曳下的秦青羨,輕聲說道:“我等不了你的。”
“人生的路很長,誰也陪不了誰一輩子。”
秦青羨英氣的眉頭擰成一團,張了張口,似乎想說甚麼,但最終甚麼也說不出來。
他略帶薄繭的手指捏著銀質酒杯,仿佛有些煩躁,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大口喝著果酒,忽而發現,未央的果酒雖然甜香,但當後勁上來時,辛辣難忍不遜於他曾喝過的燒刀子。
“未央。”
秦青羨低低道:“你做事總是這麼乾脆果決,不給人留一點餘地。”
就像那夜她身披星光,突然闖入他的世界,讓他措不及防的同時,又頗為欣喜。
她有男兒的豪邁颯爽,又有女兒家的細膩溫柔,是他生平所見最為獨特的女子。
獨特的她以特殊的方式闖入他的人生,又腳步匆匆離他而去,她不會為任何人停留,也不會等任何人追上她的腳步。
秦青羨閉眼,手指按了按緊蹙著的劍眉。
酒勁上來之後,讓他的眼睛有些酸澀。
未央看了看秦青羨,心中低歎,說道:“沒有未來的事情,何必給彼此留有餘地?”
有何晏這隻攔路虎的存在,皇孫當上天子的機會微乎其微,與何晏相爭,不會落甚麼好下場,倒不如讓秦青羨帶著小皇孫遠走高飛,在雍州城平靜過日子。
何晏縱然天縱奇才,但其他藩王亦不是好相與的角色,待何晏掃平其他藩王,小皇孫在雍州城也立起了人望,雍州又是抵禦蠻夷的第一道防線,何晏未必會為當年的恩怨,便不惜引發眾怒,來除去小皇孫與秦青羨——邊關將士素來剛烈,何晏若真敢這般做,他們便敢擁皇孫為帝造何晏的反,甚至引蠻夷入關,斷送大夏百年基業。
謹慎如何晏,是不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
“少將軍,一彆兩寬。”
未央端起杯中酒,遙敬著秦青羨,說道:“我祝你此後前程似錦,武運昌隆。”
秦青羨按著眉心的動作微頓,緩緩鬆開手,睜眼看著麵前淺笑著未央。
未央神色一如既往,不施脂粉,亦不能掩去她的傾城國色,在搖曳著的燭火下,她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讓人不敢直視的,除了她一貌傾城的臉,還有她決絕的話。
秦青羨慢慢伸出手,摸到桌上的銀質酒杯,一個“好”字在他喉間滾了又滾,卻始終吐不出扣。
而掌中的酒杯,此時也像有千斤重一般,讓他無法端起。
天邊冷月如霜,漫過窗台,在他與未央之間劃出一道銀河。
他看著未央,未央仍端著酒杯,保持著原來的動作。
他終於端起杯子,遙遙應著未央,仰脖,將杯中酒灌進喉嚨。
果子的清香與酒的辛辣在他口齒間暈開,他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起身,向未央拱拱手,算作道彆。
他大步走出屋,夜風迎麵吹來,揚起他鬂間的發,他閉了閉眼,扶了扶額角,抬頭看著天邊冷月。
未央的酒,太烈了。
秦青羨笑了起來。
屋內,從夏看了一眼秦青羨孤寂身影,忍不住向未央道:“姑娘,您不去送送少將軍?”
未央笑了笑,說道:“不去了。”
“他總要一個人走的。”
秦青羨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幕中,未央長歎一聲,慢慢品著銀質酒杯中的果酒。
未央自斟自飲,木槿看了又看,聲音裡有著幾分擔憂:“姑娘,果酒雖好,但不可多飲,您.......”
看開些吧。
未央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道:“我知道。”
“給我煮碗醒酒湯來。”
木槿點頭,忙去廚房去熬未央要的醒酒湯。
不多會兒,木槿端著醒酒湯又進了屋。
矮桌上,酒宴已經撤下,換成了未央平日裡最為喜歡的小點心與水果,未央有一下沒一下地吃著小點心,神情懶懶的,精致麵容上,有著酒後的微紅,斜倚在繡著子午花的引枕上,微閉著眼,如失了興趣的貓兒一般。
木槿默了默,將醒酒湯送至未央麵前。
未央喝了醒酒湯,這才有了幾分精神,對木槿道:“將府上所有的人都叫過來罷。”
木槿應下,召集府上所有的仆人與女官。
眾人聚集在未央麵前,未央飲了一口茶,聲音清越:“我要去一趟北海,有願意與我同去的人,便去木槿處報名,不願意去的,可留在府上,也可以自行離去,我會將你們的身契還給你們,另外再給你們一筆安家費。”
外祖父行事謹慎,太子與何晏花費了那麼長的時間都不曾找到外祖父,太子何晏尚且如此,她更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便找到外祖父。
她一去北海多年,路上需要人照顧,府上也需要留人看守,至於華京各處的鋪子與田產,更要交給可靠的人來打理。
在出發之前,她要安排好這一切。
未央聲音剛落,眾人便紛紛附和,有人說願意與未央同去,有人說願意留在府上,至於自行離去之人,則是少之又少——未央在外麵的名聲雖不大好,但對忠心服侍她的下人卻是沒話說,無論是月錢還是吃穿用度,無一不比外麵寬厚。
更何況,若離了未央,他們未必能找得到更為合適的去處,倒不如一直跟著未央。
眾人願意跟著自己,衝散幾分與秦青羨永彆的酸澀,未央讓木槿將眾人登記造冊,再讓從霜從夏從中選出適合與她同去北海,以及留守府上的人。
木槿心細謹慎,從霜寡言但心中有數,從夏嘴上雖然沒個把門,但對於府上大小事務一清二楚,三人協作,不過幾日,便將人員名單呈了上來。
未央接過名單,掃了一眼。
木槿立在一旁,又道:“從霜姑娘說姑娘遠行北海,護衛必不可少,便與我商議著,請些會武的人來保護姑娘。”
未央頷首,道:“這些你們自行安排便是,無需再向我彙報。”
木槿笑了笑,說道:“我也是這樣與從霜姑娘說的。”
“這不,從霜姑娘前幾日便在人牙子處選了人,現在在府上的院子裡等著姑娘,隻待姑娘看一眼,挑些自己瞧著順眼的,來做姑娘的護衛。”
未央放下名單,起身道:“那便去看看罷。”
未央來到院中。
院子裡站了五排年強力壯的男子,一排約有十人,穿著各色的打著補丁的衣服,大多低著頭,略顯拘謹地將手背在身後,隻有一身著灰綠色衣裳的男子神色悠哉,好奇地張望著從長廊處走來的未央。
未央的目光落在男子身上。
他瞧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生得虎背狼腰,眉清目秀,隻是皮膚略黑,一瞧便是沒少在太陽下跑著的人。
他的背挺得筆直,立在一群低頭垂眸的男子人,有著一種鶴立雞群的英武之風。
未央挑了挑眉,問道:“你叫甚麼名字?家是哪裡的?怎麼來我府上應征護衛?”
這樣的一個人,不去當兵,來她這做個護衛,委實可惜了。
少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姑娘好,小的名喚杜萌,今年十七了,家是燕州邊境的。”
“燕州這兩年不太平,天子又不打算跟蠻夷開戰,小的怕自己跟家人一樣死在蠻夷的鐵騎下,便南下從燕州來到華京城。隻是這華京城的開銷太大了,小的沒來幾日,盤纏便用儘了,在街上聽說姑娘尋護衛,便來姑娘府上試一試。”
杜萌的口音是很典型的燕州話,一身彪悍之氣更是帶著燕地邊關特有的淩厲,再加上他年齡不大,並無市儈之氣,未央眉頭微動,問了杜萌幾句關於燕州的事情。
杜萌對答如流,一口大白牙與忽閃忽閃的清澈大眼睛,讓人心生歡喜。
未央便點了點頭,道:“你留下罷。”
“好咧,多謝姑娘。”
杜萌忙從隊伍中走出來,立在一邊。
未央陸陸續續又選了數十人,走到最後一排男人麵前。
這些男人與剛才的沒甚不同,未央收回目光,便準備讓木槿與人牙子結賬。
然而剛轉過身,忽又被一個男子吸引住了視線。
那是一個身著鐵鏽紅衣服的男人,年齡不過二十來歲,容貌並不打眼,氣質更是平平無奇,唯一能讓人瞧上兩眼的,也就是他那身洗得發白的衣服,與左手虎口處的一道可怖刀疤。
未央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他左手的刀疤上,問道:“你曾在北海當過兵?”
北海多水戰,士兵與旁的地方不同,需要兩手持兵器,與敵寇作戰時,敵寇會優先攻擊士兵的左手,故而在北海當過兵的人,大多左手帶傷。
吳追點頭,道:“姑娘好眼力,小人的確在北海當過兵。”
未央上下打量著吳追,又問道:“大夏素來厚待將士,既是當過兵,當不至於淪落到給人看家護院的地步。”
吳追苦笑一聲,答道:“小人父親好賭,在小人當兵期間欠下巨債,將小人的妹妹賣進了勾欄院。小人的秩俸全部湊在一起,也湊不夠妹妹的贖身費,這才沒了辦法,來給姑娘做護衛。”
從夏拉了拉未央衣袖,小聲道:“姑娘,他這麼可憐,就留下他吧。”
未央拍了拍從夏的手背。
在北海當過兵,想來也熟悉北海地形,能在她找外祖父的事情上給她很大的幫助。
未央道:“你還差多少錢?”
吳追看了看未央,小心翼翼道:“一百七十兩銀子。”
從夏呀了一聲,撅了噘嘴,道:“護衛一個月的月錢才三五兩銀子。”
吳追連忙道:“小人甚麼都會乾,趕馬,洗衣服,做飯,劈柴,一個人能頂好幾個人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