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她替外祖父委屈。
更心疼外祖父的遭遇。
如果可以,她想替外祖父討來外祖父應得的東西——天子的愧疚。
哪怕隻有半分也好。
戎馬為戰的悍將,所求之物不過一點點。
這半分愧疚,便能撫平外祖父幾經生死的艱險,並會讓他心無芥蒂,再度為薄涼的天子出生入死。
百死無悔。
未央抬起頭。
淚眼婆娑中,她看到天子眉頭緊緊皺著,像是世人永遠越不過的山川溝壑。
天子抬手,用力揉了揉太陽穴,閉了閉眼,眼底如深不見底的旋渦,又如晦暗不明的燭火。
“朕何嘗不想為他討回公道?”
天子聲音緩慢,滿是疲憊之感,看著未央,苦澀說道:“若非伯信,朕坐不穩這九五至尊之位。”
“朕心裡念著他的好,他的忠心,但有些事情,朕亦是身不由己。”
“伯信素來知禮懂事,想來他是明白朕的。”
未央有些想笑。
笑天子,也笑外祖父。
因為知禮懂事,因為為人豁達,便活該要受儘委屈蒙受不白之冤嗎?
甚至妻離子散,獨女瘋瘋傻傻,在海外荒島一躲便是數十年?
她寧願外祖父不知禮,不豁達,如何晏一般,做個睚眥必報的惡毒人,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明明是庇佑一方的絕世悍將,卻因天家奪嫡之爭隱瞞身份,假死偷生。
天家待朝臣,何其薄涼。
未央道:“外祖父知天子的苦衷,所以外祖父從來不問天子,所有的苦水全部自己吞了。”
“但外祖父的善解人意,不應該成為他蒙冤而去的理由。”
天子瞳孔微縮,按著太陽穴的手指頓了頓。
未央的聲音仍在繼續:“外祖父的善解人意,不應該成為他蒙冤的理由。”
天子呼吸微緊,眼底似有火光在燃燒。
片刻後,他緩緩起身,向未來走來。
他的步伐很慢,略有些蹣跚,老黃門想要攙扶他,卻被他抬手製止了。
他走到未央身邊,慢慢蹲下身,平視著麵前神色悲痛的少女,低聲問道:“朕再問你一句,伯信真的死了?”
未央輕輕一笑,道:“陛下,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重要。”
天子說道,目光微冷。
未央抬眉,看著近在咫尺間間的蒼老天子,問道:“若是外祖父不曾死去,陛下會當如何?若是外祖父的確去世,陛下又會如何?”
“陛下,外祖父刀頭舔血,為陛下戎馬一生,難道擔不起一個真相嗎?!”
說到最後,未央聲音微微拔高。
她自踏入紫宸殿的那一刻,便沒打算做一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憋屈列侯之後。
“放肆!”
老黃門一聲輕喝,說道:“未央姑娘,您莫要恃寵而驕。”
未央抿唇,不再說話。
天子看著疾言厲色的未央,也久久未語。
上一個對他這般說話的人,叫蕭衡,是她的母親。
這母女二人,當真是出奇相像。
唯一不同的是,蕭衡更為天真,而未央則是洞悉人心的機敏。
檀香依舊在燃著,好聞的龍涎香散在殿內。
天子扶著老黃門的手起身,又回到床榻處。
老黃門捧來參湯,天子將參湯一飲而儘。
參湯喝得太急,天子微微咳嗽著。
老黃門連忙放下盛著參湯的碗,給天子揉胸捶背。
好一會兒,天子麵色方緩和幾分,揮了揮手,讓老黃門退在一旁。
天子再度看向未央。
“容朕想一想。”
天子道:“伯信的好,朕一直記在心裡。”
未央抿了抿唇。
記在心裡有甚麼用處?
話說得再怎麼漂亮,不如做一件實事來得讓人暖心。
天子道:“你下去罷,晚間朕再傳你。”
未央垂眸應下,拜彆天子。
未央走出寢殿。
殿外陽光正好,天空蔚藍,早熟的桂花開始飄香。
未央深吸一口氣,周圍滿滿是桂花香,就連五臟六腑,此時也裝滿了桂花的甜香。
象征著皇權的龍涎香被桂花香衝淡,直至再也聞不見,未央緊蹙著的眉頭才舒展一分。
最是無情帝王家。
她就不該對天子有任何期待。
外祖父的忠肝義膽,到底被天家辜負了。
未央心中很為外祖父不值。
天子不願給外祖父這個交代,那便罷了,她另有其他法子可以替外祖父討回公道。
隻是她不知該如何麵對外祖父,明明失望卻做出一副毫不放在心上的坦蕩。
這個世界上,忠臣怎就這般艱難?
未央快步走在宮道上,隻想離紫宸殿遠一點,再遠一點。
然而下一個轉口,她撞在一堵肉牆上。
那人走得急,根本不曾看路,她亦有些心不在焉,二人相撞,那人胸膛頗硬,她險些倒在地上。
未央不悅蹙眉,抬手揉了揉被撞疼的額頭。
這人莫不是常年習武的衛士,身體怎會這般硬?
未央正欲抬頭去瞧,一個男子微怒的聲音便響在她的耳側:“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撞本王?”
“活膩歪了不成?”
本王?
身體又這般硬,多半是頗愛騎射的燕王。
可燕王的性子,也沒這般跋扈的。
未央有些不解,準備賠禮請罪——無論她撞的是哪位藩王,以她現在的身份,都要謝罪。
“唷,原來是小未央。”
未央尚未拜下,便被男子扶住了胳膊,耳畔再度響起男子的聲音。
不同的是,這次男子一掃剛才聲音裡的溫怒,帶著三分驚喜,向她說道:“小王許久不曾見你了,你最近可好?”
他聲音剛落,似是想起未央此時外祖父“新喪”,問好對於未央來講,似乎並不是一個妥帖的問題,便又連忙轉了話題,溫柔問道:“小王最近向蕭家下了許多帖子,怎麼不見你的回複?”
未央秀眉微動。
這般多話又這般輕挑的藩王,除卻以風流聞名的楚王,再沒其他人了。
楚王這個時候過來,多半是得知天子醒來,忙著給晉王上眼藥的。
未央抬頭去瞧,果然是楚王。
如今大夏的男子以陽剛英武為美,並不推崇前朝的陰柔之氣,偏楚王不走尋常路。
楚王並未穿藩王服,一身家常打扮,大鳳蓮的雲錦緞子裁得極其貼身,勾出他的蜂腰寬肩,肩上還披著曙紅色的披帛,衣緣的顏色用以赤金色的錦緞。
曙紅色與赤金色皆是又濃又豔的顏色,搭配不好,便是俗不可耐,他分外會取巧,隻用這兩色做點綴,用以提亮,將略有些清冷的大鳳蓮的雲錦緞子襯成了雍容華貴,與他略顯豔麗的麵容分外相和。
他的腰封,亦不是時下男子的簡潔明快,宮絛與錦囊掛得滿滿當當,微風襲來,還能嗅到他身上的淡淡花香。
這便是大夏的楚王,人間的風流客,紅塵的賞花人。
未央輕輕掙開楚王握著的她的胳膊,答道:“多謝王爺掛心,我最近不曾回外祖家。”
楚王向她下帖子做甚麼?
她雖與晉王不睦,但沒有蕭家的庇佑的話,她終究是一個孤女,所做之事並不多,楚王根本不需要來拉攏她對付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