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可轉念一想,她對何晏也不差的,隻是何晏那種陰鬱彆扭的性子,委實讓人難以相處。
她與秦青羨的親密無間,是建立在秦青羨直來直去,爽朗灑脫的基礎上的,秦青羨看似桀驁不馴,是華京城人人畏懼的混世魔王,但實則頗好相處,隻要不觸及他的逆鱗,他與一匹精力充沛的小馬駒沒甚兩樣。
何晏便不同了,你永遠不知道,他有多少雷區,更不知道,自己的那句話,會冒犯到他,被他懷恨在心。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何晏對她的喜歡,但也能清楚地感覺到何晏的難以相處。
何晏這樣的性子,叫她如何待他如秦青羨一般,在他麵前嬉笑怒罵、喜樂隨心?
紛紛擾擾的情緒湧上心頭,未央說道:“何世子,你似乎弄錯了一件事。”
“並非我待你疏離,而是你的性子,實在讓人敬而遠之。”
何晏手指微微收緊,昏黃宮燈在他眼底明明暗暗。
未央繼續道:“我曾與少將軍同生共死,可也與你生死與共,捫心自問,我待你們二人的赤誠之心,沒甚不同。如果非要說差異,那大抵便是你的性子讓我不敢親近,而少將軍更為活潑,故而我與他的話更多一些。”
“但這些話,並不能改變我待你們二人的態度。”
何晏下壓的眉峰舒展一分,探究似的看了看未央,靜默片刻後,他低聲問道:“在你心中,我與秦青羨的地位是一樣的?”
“自然是一樣的。”
未央點頭,眼底滿是認真之色。
何晏呼吸微頓,緊蹙著的眉頭徹底舒展開來。
原來她待他,與待秦青羨的心是一樣的。
何晏自動忽略了因自己性格上問題,而導致未央不敢與他過分親近的事情,聲音驀然柔和三分,說道:“既是如此,那便再好不過。”
——沒有甚麼比這更好了。
秦青羨遠在雍州城,不能時刻待在未央身邊,秦青羨與未央曾經的患難與共,隻會隨著漫長歲月的流逝,而埋在記憶深處,縱然未央偶然想起,也不過淡淡一笑,說句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極好。
他便不一樣了。
他在華京城守著未央,哪兒也不去。
此消彼長,他與未央的情分,終有蓋過秦青羨的一日。
何晏眉宇間的陰鷙與戾氣淡去,般般入畫的麵容於朦朧燭火下越發勾魂奪魄,撩人心懷。
未央怔了怔。
心裡很想說,如果何晏一直這樣,那該多好。
麵帶淺笑的人,總是比臉上寫著不要惹我,我很煩的人容易相處。
可她與何晏的關係,到了那種可以肆無忌憚說話的程度嗎?
似乎沒到。
但何晏剛才明明說了,他會改。
會改的意思,大抵是隻要她提出來,隻要她說的都是對的,他是願意為她做出改變.......的罷?
未央心裡有些拿不定主意,猶豫之色於眼底一閃即逝。
麵前人若換了旁人,是不會覺察到她細微情緒的變化的。
但偏偏,麵前人是何晏。
以洞察人心與多心聞名的何晏。
何晏道:“夫人有話要說?”
他冷聲冷語慣了,陡然放緩聲音,也少了世人的幾分柔和感,略帶著三分生硬,與一分小心翼翼。
或許是知道自己冷硬聲音說不來柔軟情話,話剛出口,他麵上有一瞬的不自在,微微側過臉,不去看未央,躲避著未央此時看過來的目光。
仿佛這樣,便能自欺欺人,認為自己的話,與旁人說的情話沒甚二致。
“呃,是有話的。”
未央看著何晏俊美側臉,斟酌著說道:“何世子的模樣生得很好看,應該多笑笑。”
好看?
何晏眉頭微動。
記憶深處,有人誇過他好看,後來被他扭斷了脖子,扔在亂葬崗——一個想將他當孌童養的糟老頭子。
自那之後,便無人誇他好看了。
未央身後是琉璃屏風,黑夜之中,燭火昏黃,琉璃屏風便成了能照出人影的巨大菱花鏡。
何晏視線越過未央,看向屏風,屏風處映著他的臉,雖受光線所限,他的臉有些模糊,但從臉部的輪廓來看,他的確是能被人讚上一句好看的。
若此時未央站在他的身側,一同向屏風看去,屏風處映著的,當是一對璧人——捫心自問,他覺得他與未央的模樣很是相配,比整日裡穿著一身紅衣晃蕩的秦青羨站在未央身旁順眼多了。
何晏便道:“夫人喜歡我笑,我以後便多笑。”
說話間,他輕舒眉頭,綻出一個自以為頗為溫柔的笑意。
然而他的笑在未央看來,更像是皮笑肉不笑。
對於麵部甚少有表情的人來講,刻意微笑,隻會讓人覺得驚悚。
何晏便是那種人。
不經意時的笑,能亂了人的心跳,可當他故意為之時,未央隻想裹緊自己身上的衣裳。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不該勉強何晏的。
隻是何晏已經這般聽從她的話了,她若說他此時笑得分外嚇人,便是她的刻薄了。
“何世子笑的時候,很是好看。”
未央的話雖違心,可說得卻是分外誠懇,誠懇到讓何晏以為自己的笑容打動了未央,甚至還生出幾分回去之後,對著銅鏡多練習笑的心思來。
何晏難得心情好,將何晏哄得心情好的未央心情更好。
她趁著何晏心情大好的當口,又道:“何世子,你我已經和離,你再喚我夫人,便有些不合適了。”
這樣的話她對何晏說了無數次,全被何晏當成了耳旁風,不應不答,下次喚她,依舊是夫人。
何晏的執拗讓她有些頭疼,便索性在他心情好的時候再提上一提。
或許能趁著這個機會,將何晏對她的稱呼改上一改。
何晏看向未央,眼角眉梢間的歡喜之意少了一分,聲色淡淡問道:“夫人不喜這個稱呼?”
自然是不喜的。
她一個待嫁閨中的女兒家,被人一口一個夫人喚著,像甚麼樣子?
未央道:“倒不是不喜歡,隻是你我已經和離,你這樣喚我,容易讓人誤會。”
何晏對她說過那些話之後,她發覺何晏此人其實挺好哄,既然能哄,又何必硬與他對著來?
“不若如舅舅一般,喚我未未罷。”
怕何晏不同意,未央又補上一句:“與我親近的家人,都將我喚做未未。”
“未未?”
何晏眉頭動了動,似乎在斟酌這個稱呼。
片刻後,他輕輕搖頭,說道:“不好。”
未央心中歎息。
這個何晏,當真執拗。
然而下一刻,何晏卻道:“我對你的稱呼,必然是獨一無二的。”
“未兒......可好?”
何晏聲音極輕,如羽毛一般掃過人的心口。
未央眨了眨眼,隻覺得心裡癢癢的。
冷心冷肺的何晏,竟也能想出這般黏黏糊糊的稱謂。
不過未兒二字從他口中念出來,隱忍克製,禁欲卻也深情,讓人聽得耳朵都跟著燙了起來。
“好。”
未央輕輕點頭,心跳一時間有些快。
她看向何晏,何晏側臉對著她,朦朧的宮燈柔和他的輪廓,將他微抿著的嘴角晃出幾分溫柔繾綣來。
原本冷如霜色的月光,此時似乎也蒙上一層暖色。
未央忽而有些明白,何為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儘管此時已是深夜。
稱謂議定,何晏便準備離開。
向未央道彆後,他走至窗戶下,手指微撐著窗台,縱身一躍,悄無聲息落地。
鏤空窗戶處,隻剩下他的半邊身影。
他走在長廊,大步離去。
剛走出兩步,似乎是又想起了甚麼,微側身,看向準備收起窗戶的未央。
四目相對,未央歪了歪頭,眼底洋溢著暢快笑意,能將人的眼睛灼傷。
何晏移開視線。
“怎麼啦?”
未央問道。
廊下掛的有宮燈。
宮燈之下,未央看到何晏的耳尖微微泛著紅。
未央蹙了蹙眉。
怪事。
九月的天氣,這般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