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哭哭停停的半晌,就這麼到了黃昏時候。
她終於擦乾了眼淚,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
如今再去求著寧家族長過去幫著說話,顯然是不可能了,隻能自己單打獨鬥,好在前麵的事情都已經辦妥了,她隻好硬著頭皮過去,求著人家,和人家說道說道,再塞些銀子,想必對方也不會為難。
這麼一想,倒也不至於絕望。
但恨隻恨,本來跟著大家夥一起辦成的事,非要平添了這麼多周折,她心裡哪能不恨呢!
早知道,寧願自己這當娘子的拋頭露麵,跟著堂兄弟一起過去把事情辦了,都好過讓他去丟人現眼。
她這麼想著,擦了擦淚,便翻箱倒櫃,最後終於找出一個物什來。
這是之前祖母提到的芙蓉鏨花金碗,是她娘的陪嫁,就因為這麼一隻碗,舅母那裡到現在還惦記著,還覺得彆扭呢。
她取了那隻碗來,仔細看了看。
這芙蓉鏨花金碗是錘揲工藝,敞口深腹,八朵花瓣彼此疊壓,錯落相交,碗底刻了花蕊和花瓣,那花兒柔美飄逸,任憑誰看了都要喜歡。
這樣的金碗,她自然不舍得賣了,但是如果一時急用錢,或者被逼到哪個地步,她也隻能割舍了。
正摩挲著,就聽到外麵動靜,她仔細聽著,秋菱在和那人說話,卻竟然是阿疇回來了。
他怎麼不去死,怎麼還敢回來!
希錦當即用包袱包好了,收起來那碗,之後藏在了自己匣子裡。
等這裡收好了,那邊阿疇也進門了。
希錦坐在榻上,就那麼冷靜地看著進屋的阿疇。
天已黃昏,日影西斜,餘暉自窗欞紋路投射進來,一縷縷地落在房間門中,為這臥房添了幾分虛實難辨的光影。
希錦看著眼前清絕俊朗的男子,竟有種踏在夢中的縹緲感。
她想起最初見他時的模樣,想起兩個人床榻間門的親熱,也想起芒兒出生時,他抱著芒兒時的親昵和歡喜。
隻是一切都過去了。
往日他便是有一百個好,此時也因為這一樁不好給抹殺了。
她不會原諒,永遠不會!
她僵硬地側首過去,透過窗欞看向窗外,卻不再看阿疇。
阿疇沉默地站在那裡,很久後,才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希錦堅決冷漠地掙脫了。
阿疇微垂著眼睛,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離開的,當時突然覺得有些頭疼,所以就先走了。”
希錦:“哦。”
阿疇:“這是我的錯,我承認。”
希錦頷首:“嗯,我明白,你身上不適,你是萬金之體,我能理解。”
阿疇:“希錦,不要惱,我會想辦法,後來我終於好受一些了,便連忙趕過去,找到了碼頭的稅長,對方表示可以補上,讓我明天去一趟市易司就是了。”
希錦麵無表情:“這件事,你不用辦了,我來辦,我不需要你!”
阿疇:“希錦,相信我可以嗎,我會設法的,這批貨不會平白無故沒了,我一定會設法拿回來。”
希錦:“隨你吧,我累了,我想休息,你現在出去下,我要安靜安靜。”
阿疇望著希錦,聲音壓得很低:“原諒我這一次可以嗎?我承認這是我做得不好,我會將功補過的。”
希錦有些疲憊:“我不想理你,求你彆和我說話行不行?”
阿疇抬起手抱住希錦:“對不起。”
希錦這次沒有躲開阿疇,她隻是覺得無趣極了,又覺得自己成親的這三年是一個笑話。
她有些祈求地看著他:“我真的沒辦法原諒你,你不要和我說話行不行?”
阿疇:“我會把這一批貨要回來,一定會,隻是耽誤兩天,不會出什麼事。”
希錦:“現在這已經不是這批貨的問題,而是,我對你太失望了,我覺得我們就不是一路人,我們就不適合做夫妻!”
阿疇聽著這話,視線陡然變了,他就那麼盯著希錦:“什麼意思?”
希錦冷笑:“我隻想儘心儘力把我的買賣做好,我就想多掙錢,而你,你骨子裡根本不在乎,你這個人就是小富即安,你就是假清高,你根本不在乎那些錢!你根本不和我一條心!”
阿疇:“你說東我就東,你說要掙錢,我也在努力想著掙錢。”
希錦:“可你骨子裡是不在意的,你肯定覺得我貪財我好色我勢利我虛榮!”
阿疇搖頭:“沒有,我沒這麼認為,而且我不是不在乎,我隻是覺得,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就很好,富貴不是那麼要緊的,關鍵是要一家平安,安安生生過日子。”
希錦卻一個冷笑:“你好大的口氣,竟然說富貴不是那麼要緊的,那什麼要緊呢?”
她嘲諷地道:“說什麼富貴如浮雲,我娘說了,這個世上說這話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這輩子都和富貴無緣,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一種是正躺在錦繡富貴窩裡享受著,早就享受膩了的。他站著說話不腰疼,自然能說一句現成話!”
“我一個商戶女,不想著好好做買賣,給我們兒子攢下一些家業,還想著什麼?寧打金鐘一下,不敲破鼓萬聲,我就想往高處走,我就虛榮,就好麵子,就過上大家都羨慕的好日子,有什麼錯嗎?”
阿疇待要說話,她卻直接打斷了:“我看出來了,你根本和我不是一條心,阿疇,你就是敷衍我是不是?”
甚至,她隱隱感覺,阿疇骨子裡是瞧不上自己的。
太好笑了!
他就是一個漁民的兒子罷了,如果不是自己爹爹救了他,他早被野狼給吃了!
救他性命,又給他在鋪子上當夥計,甚至送他去學堂讀書,他的哪一樣不是寧家給的!
結果呢,他竟然養成了如此清高的天性,竟然還瞧不上自己了,竟然學會視錢財為無物了?
沒有當衙內的命,卻染上了當衙內的病呢!
阿疇自是看出希錦的惱怒,他素來清冷的神情也有了幾分慌亂,當下忙道:“我聽你的,我什麼都聽你的。”
他聲音沙啞乾澀:“我答應你,我會聽你的。至於這次的買賣,貨肯定能要回來,我要不回來我就不會回來,相信我,我們一定能掙很多錢,我會給你打新首飾,給家裡置辦新宅院,養一頭牛,要置辦最好的牛車,然後給芒兒攢很多錢,可以嗎?”
他急切地看著希錦,竭儘全力想用自己的言語來安撫希錦,想告訴希錦自己會努力,會給她掙錢,會打理好鋪子,會儘贅婿的本分。
他可以為他做牛做馬,隻要她原諒自己這一次。
然而希錦卻是彆過臉去。
她不想搭理阿疇,就是不想搭理。
恨死他了。
隻希望他不存在!
如果可以,她回到三年前,一定會告訴娘,娘,你一世聰明,我也處處聽你信你,但這次你終究錯了。
阿疇並不是什麼好良人,永遠不會是,她便是在街道上閉著眼睛隨便挑一個都會比阿疇強!
阿疇站在她麵前,低低地道:“希錦。”
他的聲音充滿愧疚,以及無法言說的惆悵。
希錦歎了聲:“我們三年夫妻,我實在看不透你,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心思,現在,我也不想看透了,你不要這樣,這會讓我覺得,好像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她望著他,一字字地道:“阿疇,你要記住,是你對不起我,不是我對不起你,你讓我丟人現眼,讓我被所有人同情,我這輩子都沒這麼絕望過,我不明白,我永遠不明白你在想什麼!”
阿疇薄薄的唇死死抿著,他彆過臉去看向窗外。
窗外殘陽如血,他眼前有些恍惚,竟仿佛看到了太子府的血光和火光。
他甚至聽到了一種尖銳的聲音,伴隨著的是太子府家人淒慘的叫聲。
那是他不願意回首的路。
希錦無力地道:“你出去可以嗎,我真的想安靜一會。”
她想她娘,特彆想她娘,她想埋到她娘懷裡哭一場。
阿疇僵硬地站在那裡,不曾出去,但是也不再說什麼。
希錦便不理會,放下錦帳,自己徑自躺下。
她需要休息,需要睡一覺,需要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還有家業,還有鋪子,還有芒兒,不能讓這個阿疇把自己氣壞了。
不值當啊不值當!!
日頭終於落下,屋子裡光線一點點暗下來。
阿疇站在那裡,靜默地看著光陰流逝。
秋菱和穗兒已經開始做飯,廚房裡起了嫋嫋炊煙,就那麼在屋頂和樹梢間門繚繞,如雲霧一般。
隻是風一吹,就散了。
空氣中隱約有了飯菜的香味,這是他喜歡的,屬於俗世的煙火氣息。
阿疇抿了抿乾澀的唇,終於開口:“希錦,你想要多大的富貴,想給芒兒攢下多大家業?”
錦帳裡沒有聲響。
阿疇道:“我知道你沒睡,告訴我,多大算大?”
希錦確實沒睡著,但是她並不想搭理阿疇。
阿疇一再問,她也就道:“當然是很大很大,能多大就多大!誰還嫌錢多!”
阿疇垂下眼睛:“好,我明白了。”
之後,他邁步,走到了門前。
指骨握住那門時,他停下來動作,再次回首看。
殘陽透過窗欞灑進來,灑在那蟬翼般的輕容紗帳上,讓那紗帳上流溢著旖旎的光彩。
他這一生最幸福最滿足的時候,幾乎都發生在這錦帳中,都是希錦給予自己的。
隻是現在,她生氣了,不再理他。
他也明白,這一次並不是他伏低做小的討好能哄回來的。
他更明白,天下之大,他已經藏無可藏。
他原也逃不過這天羅地網。
十年隱姓埋名,他終究要去麵對他要麵對的。
再次開口時,他的聲音有著異樣的溫柔:“我有點事要出門一趟,你照顧好自己和芒兒。短則一兩日,長則三四日,我會回來,在家等我。”
說完,他一推門,便毅然踏出這道門。
希錦聽到這動靜,沉默了片刻,之後僵硬地轉身看過去。
透過那輕輕晃動的錦帳,她看到門被推開,門又被關上。
他走了,竟然真就這麼走了,把這爛攤子留給她一個人。
希錦靠在錦枕上,攥著她娘留下的錦書,沒什麼表情地垂下眼睫。
他去哪裡,做什麼,她是不會關心的。
這也不關她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