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大人摸了摸那包囊,其實多少有些失望,看來是他想多了。
不過冷靜一想,這小娘子生得如此美豔不可方物,又是寧家不知道哪房的小娘子,寧家雖然是商戶,但在本地也有些名望,強龍不壓地頭蛇,這自然是不好招惹的。
如今能得一物件,倒也不錯。
當下便也舍了那旖旎念頭,乾脆將那包囊揣在袖中,卻是道:“放心,放心,這件事,其實要說辦,那也是順理成章的,這樣吧,趕明兒你過來我們市易司,到時候我把那公憑給你,你拿著過去碼頭就是了。”
希錦聽著,自然是感激不儘,千恩萬謝過,這才和盧大人告辭了。
回家的路上,她頓時輕鬆多了。
其實她明白,如果不舍去這個金碗,事情也許也能辦成,但是那不知道要花費多少精力,又經曆多少磋磨,現在豁出去了,好歹事情辦成了,早點把貨要回來,省得夜長夢多。
自己家族長和這盧大人關係尚可,他既然收了自己東西,倒是也不至於坑了自己,如今自己就追著他辦事就是了。
其實說起來,舍出去金碗容易,但是把這金碗送給人家,那才是難呢。
如果不是寧家和盧大人的關係,人家未必就輕易收了,不豁出去臉皮,一般人還不好意思送呢。
希錦惦記著芒兒,便快步往家走。
她想著趕明兒儘快趕過去市易司,把這件事辦妥當,這樣她的心就落定了。
至於辦妥了後——
希錦想起那阿疇來。
到時候,她就和他算總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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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後,卻見芒兒已經發起了熱,額頭燙燙的。
當下心痛得要命,連忙讓周福去請大夫。
芒兒高熱,難受,口中喊著疼,希錦將他摟在懷中,又用熱毛巾為他擦拭降溫,心疼得直掉眼淚。
她雖已經十九歲,但早年有爹娘應承著諸事,後來爹娘沒了,好歹有阿疇,許多事阿疇都能擋擋。
可如今爹娘不在了,阿疇也不在,就她自己,這種孩子生病的事也不好假手於人,隻能自己擔驚受怕了。
大夫來了後,說是風寒,給開了藥,奶娘急匆匆去抓藥,抓藥後又煎熬,總算給芒兒吃上,誰知道芒兒卻嫌苦,死活不吃的。
希錦沒辦法,和奶娘一起小心哄著,拿梅子糖喂,總算是吃下去大半碗。
吃下去後,希錦稍微放心,正要吩咐奶娘再喂,芒兒卻突然“哇”的一下,直接給吐出來了。
全都吐了!
白喂了!
希錦直接想躺在那裡哭,她不乾了,她要哭著喊娘!
可她沒娘了,她當了人家娘。
她現在是當家娘子,底下丫鬟奶媽,還有自己的骨肉,這些都要由她來做主。
她抹了眼淚,吩咐道:“再去熬一份吧。”
秋菱急匆匆跑出去了,穗兒收拾,奶娘和她一起哄著芒兒。
希錦摟著芒兒,一聲兒一聲兒地哄,說了許多好聽的話:“你要吃藥,吃了就好了,好不好啊芒兒聽話?”
她幾乎要哀求他了。
她當然知道藥苦,她小時候也不愛吃,也會哭鬨,那時候爹娘一起哄著她吃,恨不得許諾要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
如今芒兒他還那麼小,他哭鬨不吃,他吃著吃著吐了,他也很難受啊!
所以他又有什麼錯呢,他連個親爹都不在身邊,他憑什麼不哭不鬨?
他隻是沒她有福氣罷了!
希錦心疼地抱著芒兒,低頭親他的鼻子,親他的小臉:“我的芒兒最好了,這麼懂事這麼聽話,芒兒聽話好不好,既是病了,就要吃藥,我們隻吃這一次,吃過後娘給你吃冬瓜糖——”
她這麼親著,突然覺得:“他好像不燙了。”
奶娘也摸了芒兒身上,一時驚喜連連:“退了,退了,瞧,我摸著後頸這裡發潮,要出汗了!”
希錦也是喜出望外:“竟好了!不燒了!”
一時歡喜得恨不得將這小人兒摟在懷裡不鬆開。
她家芒兒就是懂事,怕她操心,這不自己就好了?怎麼就有這麼懂事的孩子呢!
不過她自然也不敢大意,畢竟高熱可能反複的,當下仔細嗬護照料著,又讓秋菱熬了稀粥,要熬得稀爛,等會喂給芒兒吃。
之後希錦自然還是小心翼翼的,時不時去摸摸芒兒額頭,看他燒不燒,好在後麵並沒燒起來。
一直到了很晚,希錦才略放心,喂了些稀粥後,讓奶媽把孩子抱過去。
第二日,外麵五更時候,希錦便起來,先過去看了芒兒。
聽奶媽那意思,小人兒這一夜好像做了噩夢,睡得並不踏實,不過好在並沒燒。
奶媽歎:“這不剛剛五更鼓的時候,他身上潮乎乎的,我摸著應該好多了,折騰一夜,也睡踏實一些了。“
希錦看過去,芒兒乖巧地躺在那裡,那小鼻翼一動一動的,睡得還算香甜。
她心疼,想留在家中陪著他,不過也沒法,她還要去市易司呢。
當下再次叮囑奶媽一番,讓她好好照顧著:“你昨晚沒睡好吧,你的辛苦我看在眼裡,會記著。”
奶媽頓時感激涕零,差點掉眼淚:“娘子知道就好,其實我辛苦一些沒什麼,就希望郎君能好起來,我照顧郎君兩年,我看他比看自己命還要緊呢。”
希錦聽著這話也是感動,她知道“看著比自己命還要緊”是假的,肯定不是真的。
但人家能儘心儘力照顧孩子就很好了,如今阿疇是不能指望,隻憑著自己,年紀輕輕,裡裡外外,還要照顧孩子,哪那麼容易,就盼著能有個上心的人幫襯呢。
等這事過去,要給奶媽獎賞,銀錢還是不能給,怕養大了胃口,不過可以把自己去歲那身緞子襖給她,那也是極好的。
以後慢慢來,在小事上多照顧些。
她好生寬慰了奶媽幾句,便出來了,喊了小廝周福出去叫一輛牛車,她自己則開始梳妝。
須知這種事原本應是郎君在外麵應承,她一個婦道人家去見人家到底不妥,這時候打扮上尤其要留心。
自然是要做好妝麵,不能失了禮儀,但又不能太輕浮,必須端莊持重。
希錦對著銅鏡好一番描畫,最後又挑選衣裙,這才發現並不好挑,日常穿的太隨意,過年訪親的太講究,祭祀時穿的又太過隆重,稍微打扮一些,自己太過出挑顯然也不合適。
好一番挑揀,最後總算挑了一套不怎麼穿的素淨衣裙,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等好不容易穿上,這才發現那衣裙後麵竟開了線!
怪不得擱置在那裡不穿,敢情破了!
一時隻覺人倒黴時喝口涼水都塞牙,怎麼就這麼不順。
親娘啊,做個事怎麼就這麼難!
她深吸口氣,好歹讓秋菱過來,她自己口中叼著一根席篾兒,讓秋菱用針線趕緊撩幾針縫上,秋菱被催得急,手裡拿著針,念叨著“坐著補,站著連,誰賴偷,傷大天。”
秋菱縫補過後,低頭用牙咬斷了線,又利索地打了一個結,希錦看過去,那縫補處藏在裙子褶縫裡,看不出什麼。
她這邊照著鏡子,那邊小廝周福從車馬行回來,叫了一輛牛車。
希錦墊著腳從窗戶裡看了一眼,那牛車是高車廂的,拱頂車棚,上麵還鋪了棕皮蓋,倒是滿意得很。
昨日跑過去酒樓,那是沒辦法了,被逼到那份上,今天過去人家官署是要正經登門的,就必須講究些,眼下這馬車乍一看不像是車馬行的,反像是自家的,看上去就體麵。
當下希錦帶了丫鬟秋菱,提著禮盒,徑自上了牛車,趕過去市易司。
這市易司就在汝城西街,距離寧家並不算太遠,臨街一排瓦頂木六間房,上麵橫著一個橫額牌匾,並不算氣派,甚至有些寒酸。
要說這市易司是掌控市易務、雜買務、雜賣場等買賣的,手頭活錢多,不至於這麼寒磣,不過官署修繕都是要上麵批文的,一層層下來並不好批,所以就算市易司富到流油,依然用著這不知道多少年的官署。
而那官署後麵便是衙門官員的廨舍,盧大人便住在那廨舍中,希錦東張西看的,便看到一小廝。
那小廝手裡提著一大銅壺,銅壺裡熱氣騰騰冒著白汽,正要往裡麵走。
宰相門前三品官,希錦不敢大意,忙上前,說明了來意,請對方通稟一聲。
那小廝不太耐煩:“今天休沐,盧大人正招待客人呢!這會兒湊過去,哪有那閒心!”
希錦忙道:“昨日已經約好的,說好了今天過來,請郎君行個方便,通稟一聲。”
說著順勢塞了一塊碎銀子給那小廝。
小廝摸到碎銀子,那臉色到底緩和一些,看了希錦一眼,一時眼中有些驚豔,嘴上道:“我可和你說好,盧大人確實要招待貴客,今天未必有功夫理會你。”
希錦:“我知道,我知道!”
小廝便道:“你跟我過來吧,如果能幫著見縫插針說上話,也就幫了,如果不能,可彆賴我。”
希錦聽了,自然那千恩萬謝。
當下希錦讓秋菱等在外麵,她自己隨著小廝過去了,往裡走的時候,不免悔恨。
好好的雇什麼上等牛車,白浪費錢,人家盧大人根本看不到,裝門麵裝給誰呢,太傻了。
小廝領著她沿了青磚回廊走,穿過一處月牙門便到了後院,這後院廨舍卻和前麵的官署衙門很不相同,那房屋是菱形覆鬥井的,還用了青瓦,如今陽光照過去,竟是燦燦生輝。
顯然這是不知道哪一任市易使為了自己住得舒坦,出錢修整過了。
小廝領著希錦停在門房前,指著那邊一處:“瞧,盧大人在那邊招待客人呢,你且等等,我過去看看。”
希錦:“那有勞郎君了。”
小廝又叮囑:“你可不要亂跑,今日這貴人也是因為恰逢機緣,才得以招待,那可不是一般人,若是放你進去衝撞了貴人,我倒是要受你連累了。”
希錦自然連連答應著。
一時那小廝過去了,希錦看著他的去路,那廊房後麵倒像是一處小花廳,似乎連接著裡麵暖房,一時又看到丫鬟進進出出的,其中還有外麵送外食的腳力,竟然有兩個,都各自挑著竹擔,那擔子兩頭都用厚麵褥蓋著,一看就知道裡麵放著的是溫盤。
希錦不免暗道,好大的陣仗,往常自家也點過外食,但不過是一個閒漢匆忙送來罷了,哪可能滿滿當當兩扁擔,這果然是要請貴人。
也不知道請什麼貴人,眼見那盧大人都仿佛要墊著腳巴結呢。
這麼一來,人家盧大人哪有功夫搭理自己,今天倒是白白來了。
這麼想著,不免糟心。
本來好好的把事情辦妥了,那貨就到手了,不是擎等著賺錢嗎?結果阿疇不爭氣,跟都跟不上趟,竟沒拿到貨,倒是讓自己這麼勞心費力。
已經一整天,他都不見人影,也不知道給家裡一個信,隻怕是指望不得。
說不得遇到一個什麼富人家小娘子相中了他,他去給人家做良人去了。
一時可真是恨死了,若讓她現在看到他,必揪住他,拿著掃帚追著打。
這麼想著間,便聽到青瓦牆那邊隱隱傳來腳步聲和說話聲,而這裡麵,竟隱隱有個聲音格外熟悉。
她驚訝,擰眉細聽,但那行人已經往前走去,再聽卻是聽不到了。
她回憶著剛才聽到的聲音,怎麼想都覺得那就是阿疇的聲音,太像了。
他聲線緩和清冷,帶著一點點她說不上來的口音,但很好聽。
希錦略猶豫了下,見四下無人,到底是沿著那回廊往前走,又拐過一處過道,眼看著仿佛要走出那廨舍,不知道繞到了官署後麵哪戶人家。
她邊走邊聽著動靜,越往前麵去,越是能聽到那依稀的笑聲,又有觥籌交錯之聲。
待走到一處僻靜小院,越發狐疑,想著這院落實在隱蔽,不知道做什麼用途的,彆是有什麼陰私勾當。
隻是希錦聽得那疑似阿疇的聲音,實在是好奇,當下也不敢露麵,隻隔著一處葡萄藤蔓,偷偷往裡麵看。
卻見有幾個穿紅戴綠的小娘子,一個個俏生生的,手中或拿著鼓兒,或舉著茶盞,正在那裡伺候,而就在她們前麵,赫然有幾個男子。
那幾個男子頭上戴著鮮花,彼此說笑奉承著,好一番歡樂的樣子。
希錦眼尖,一眼看到這其中有一個眼熟的,不是彆個,赫然正是她那贅婿阿疇!
他竟躲在這裡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