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看了多久,他聽到芒兒好像在喚他,才終於站起身。
他仔細地將那“放夫書”折好,收進了袖中,回首看。
芒兒摟著那小鴨子,笑著道:“爹爹回,娘,爹娘!”
他雖然說得磕磕絆絆,不過阿疇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說爹爹回來了,娘也在家,他很高興。
他眼睛中是他無法表達的興奮和喜悅。
阿疇安撫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讓那奶媽帶著芒兒去幫小鴨子找些舊棉絮做窩,芒兒歡天喜地跟著奶媽過去了。
阿疇便起身,視線落在正房那緊閉的房門上。
旁邊的穗兒見了,湊過來,以很低的聲音悄悄地道:“娘子還惱著呢,阿郎當心些。”
阿疇沒說什麼,便推門進去了。
穗兒站在那裡,倒是愣了一會。
而房間內,希錦坐在案幾前,手裡拿著一本書隨意看著。
阿疇的視線落在那書的封麵上,並不是什麼公子佳人暗通款曲的風流話本,而是一本詩集。
顯然這是她倉促之中拿起來的,並不是她平時會看的。
希錦感覺到了他的視線,抬起眼,從他的目光中,她猜到了他的意思。
於是便仿佛很是從容地道:“當父母的,總應該為孩子做個好樣子,不然豈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我的芒兒再過一兩年也要開蒙了,我這為人母親的,總應該學習下,好歹肚子裡有些墨水,給孩子開個好頭,你說呢?”
阿疇點頭:“你說的對。”
希錦輕笑了一下:“那你呢?阿疇,你說你都做了什麼?”
阿疇墨沉沉的眼睛看著她,薄薄的唇緊緊抿著。
希錦放下手中的詩集:“你倒是說呀!”
阿疇:“希錦,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不滿,我過去做得也有許多不好,這也怪我,過於謹慎,以後我會設法,會努力,讓你和芒兒過上更好的日子。”
希錦歎了聲:“阿疇,所以你很努力,是嗎?”
阿疇:“有些事在沒有確實把握前,我也不好說,不過我需要向你解釋的是,我沒有喝花酒,那天隻是過去盧大人那裡,和他提一聲貨的事,我也沒有想到他擺下酒席,我當然不可能吃酒,本來就要離開的,結果你恰好過去,才生了誤會。”
希錦:“誤會?你什麼意思?你覺得這是誤會嗎,我親眼看到的,還能假嗎?”
阿疇聲音略有些啞:“確實是誤會,等一切塵埃落定,你自然明白了。”
這麼說著的時候,他想起那放夫書,希錦寫給自己的放夫書。
他濃密的羽睫垂下,低聲道:“我不會害你,也不會害芒兒,如果有什麼做得不好的,隻能怪我不夠周全,沒能讓你心裡踏實,但是事關重大,萬事終究要謹慎些,所以我才瞞著你。”
希錦聽著:“你說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謀朝篡位呢?”
阿疇聽這話,視線瞬間掃過來。
希錦看他的樣子,明顯有些在意這件事,便輕哼一聲:“你當我不知道嗎,你做了什麼,我都猜到了!”
阿疇:“嗯?”
希錦長歎了一聲,很無奈很無奈地道:“阿疇,我看了那麼多話本,我還能不知道這?你口口聲聲為我好,但你怎麼做的?我的名聲不要嗎?芒兒的名聲不要嗎?”
阿疇:“什麼?”
希錦:“你不就是當了人家貴人的男寵嗎?就跟咱們城南那王員外家的那兩個郎君一樣!”
阿疇緩緩地擰眉,他用無奈的眼神看著希錦:“你在想什麼,我怎麼可能做這樣的事情?”
希錦直接反問:“怎麼可能,我覺得就有可能!”
阿疇輕磨牙:“寧希錦。”
希錦懶得和他多說,直接問道:“你知道你不在家的這幾天,家裡都發生了什麼事嗎?”
阿疇抬起手,輕捏著袖中的那休書。
他微吸了口氣,到底是道:“貨回來了吧?”
他這麼一問,希錦隻覺悲從中來,委屈得要命,胸口也是悶悶的。
她忍下鼻間的酸澀:“你自然是不知道的,那麼多的貨,我一個婦人家拋頭露麵帶著掌櫃安置,安置的時候前前後後裡裡外外都要操心,不知道多少辛苦呢!”
阿疇望著她,幽黑的眸底便泛起溫柔來:“對不起,這幾天你在家裡,受委屈了,我看你去找了盧大人?”
希錦:“你還好意思提盧大人!我上次去找他,他那眼神就色眯眯的,我還不是硬著頭皮和他說話,後來還把我的大金碗上供給他了,那可是我娘留下的大金碗呢!”
阿疇蹙眉,沉默了下,道:“大金碗還回了?”
希錦:“如今倒是還回來了,可我一個婦人家,跑去人家官署,去求著人家辦事,我有多不容易?結果可倒是好,你卻在那裡吃酒!”
她想起這些便覺得難受,渾身難受。
阿疇抬起手來,握住她。
希錦待要躲,不過沒躲開。
阿疇:“對不起,我以後會設法,讓你過上更好的日子。今日之事,若能事成,如今你所受的委屈,一切都會彌補回來,讓你揚眉吐氣,再不必去低頭求人。”
希錦聽著,好奇:“你到底在說什麼?”
阿疇墨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希錦微怔了下,她覺得此時的他,眼神清冷猶如刀鋒,這是她從未見過的一麵。
阿疇看著她,用很低的聲音道:“希錦,我乘在一艘破船上,怪我一念之間,不曾經住誘惑,把你和芒兒都拉上來了,若這艘船順利過江,從此自是大好,若是不能——”
他頓了頓,再次想起那袖中的休書,溫柔地笑了聲,道:“我會以性命保你和芒兒,絕不至於連累你們。”
希錦納悶,歪頭打量著他:“這是說什麼夢話呢?你是偷竊搶劫了,還是殺人放火了?”
阿疇卻不再提了,卻是問起:“這幾天你在家裡,可有彆的什麼事?”
希錦便沒好氣起來,一提這個,那可真是一股子氣恨不得甩他臉上。
她咬牙道:“當然了,家裡的貨出事了,你說我能舒服嗎,咱們家那些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東一句西一句的,我聽著能舒服嗎,恨不得死了才好,我聽著那些閒言碎語,惦記著我們的貨,外出奔忙,偏偏這時候芒兒還病了!高熱,燒得說胡話!”
阿疇擰眉:“如今怎麼樣了?”
希錦:“現在自然是好了,熬過來了,孩子好了,你回來了,你不看看他,小臉都瘦了一圈,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肉又沒了!”
一時那惱便上來了:“孩子好了,你當爹的歡歡喜喜回來了,你倒是知道收買人心,買了什麼小鴨子送過來,孩子見了你自然高興,倒是把我日日照顧他的功勞全都搶去了,仿佛你是天底下最疼他的!”
阿疇並沒有反駁什麼,承認道:“這幾天你在家辛苦了,讓你受委屈了。”
希錦看著阿疇那明顯愧疚的樣子,心裡多多少少有些痛快。
看他越難受,她心裡越喜歡!
當然了,最好是一紙放夫書扔出去,讓他眼巴巴看著上麵的字,看著他那震驚的樣子,那才叫歡喜呢!
她當下道:“這些話也就不提了,我這裡有樣東西給你,你自己看看吧。”
阿疇聽此:“哦,你要給我看什麼?”
希錦翻開書,就要找那放夫書,誰知道找來找去並不見什麼蹤影。
她一時不免納悶:“好好的夾在這裡的,怎麼就不見了?”
這可是族長落了款,又找官府畫押的,若是丟了又要補辦,那就麻煩大了。
阿疇:“丟了什麼,我幫你找?”
希錦下意識想讓他幫忙,但是猛地想起那放夫書,頓時什麼想法都沒了。
都要放夫了,要放夫了,還讓他幫忙找?
那得多傻啊……
好像她多離不開他似的!
希錦以無法形容的心情看了他一眼,道:“不用,我自己找就是了。”
隻是這麼說的時候,突然沒了原來那種休夫的暢快感,反而覺得自己像是泄了氣。
她必須承認,要休夫,其實更多的是想看他被拋棄被趕走的那種狼狽,看他眼底浮現出的驚訝和痛苦。
這幾日她的心酸她的煎熬,統統要回饋給他,讓他不舒服,讓他痛,讓小刀子磨著他的心。
一時不由發狠,那休書必須找到,之後再狠狠甩他臉上。
就在這時,卻聽到外麵芒兒笑喊著說:“鴨鴨!”
孩子稚嫩的聲音中滿是歡快,她一時有些怔住,於是許多心思都湧上心間,胸口竟有了說不出的酸澀。
休夫後,孩子再不能這樣歡喜地喊那爹爹了,再找一個新爹,也不像親的那般親近吧?
阿疇看著她茫然的樣子,問道:“希錦?”
希錦一時也有些徘徊,到底要不要休,到底要不要現在休?
這時候,突聽得一伯家的小廝來旺卻跑來了,他興高采烈地道:“家裡出大喜事了,聽說四郎通過了解試,才打聽到的消息,通過了,大家夥都去看呢!”
阿疇這裡還沒說什麼,希錦卻已經聽到了,她探頭出來:“什麼,四堂兄中了?那他就能和霍一郎一起過去參加省試了!這可真是心想事成呢!”
來旺便說起來:“這就不知道了,咱們也是剛打聽到的,打聽到就趕緊過來報喜了,外麵彆提多熱鬨了,敲鑼打鼓的,好大陣仗!”
希錦笑道:“好,那我們趕緊過去道喜。”
一時來旺走了,希錦更要出去,卻見阿疇眉頭微蹙,神情間有些不對。
希錦輕哼一聲:“瞧你,這是什麼臉色,彆人過了解試,你倒是如喪考妣的樣子。”
阿疇:“隻是過了舉人,可以有道喜的,卻不該有敲鑼打鼓的。”
希錦驚訝,她擰眉看了一眼阿疇:“你好大的口氣,考中舉人,這以後就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就和我們不一樣了,那憑什麼不能有敲鑼打鼓的!”
阿疇:“功名要去參加省試才有,如今四哥隻是舉人,並不是功名,。”
希錦:“隻是舉人??”
她倒吸一口氣,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他,這人怎麼了?
他難道以為,他攀附了貴人,他也就貴了?
這可真是紫砂壺裡的胖大海,給點水就膨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