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拉·楊清楚地知道自己死了。
就在護士推著她的病床向手術室走去,她偏過頭用眼角的餘光看見了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的父親和母親,還有站在一旁衝自己揮手的弟弟的時候,在那一瞬間她突然有了某種篤定的預感,她知道自己不會再活著從手術室裡出來。
也許自己應該有更加激動的反應,伊莎貝拉心想,就像跟她同一間病房的加布麗艾拉最喜歡看的那些拉丁美洲電視劇裡演的一樣——她要跌跌撞撞的摔下病床,踉踉蹌蹌的衝向她的父母和弟弟,絲毫不顧及她身上上下翻飛的病號服會讓這部電視劇變成TV-MA的分級。她原本清湯掛麵般的黑發此時會奇跡般地變成閃閃發光的大波浪卷,被神秘出現在醫院中央空調的狂風向後吹成洗發水廣告一般的效果。
在七八秒的慢鏡頭過後,她才能終於得以撲進了爸爸媽媽的懷裡,淚如雨下,嘴唇顫抖,滿臉都寫著因為不肯潛規則而被在電視劇裡寫死的怨恨與不甘,最好這時候還有一個充滿狂野拉丁風情的黑發男子一把撞開醫院走廊的大門,大喊一聲:“伊莎貝拉,你不能死——”
但這些通通都沒有發生。
伊莎貝拉隻是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直到關上的手術樓層的大門讓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家人,一滴眼淚從她許久未眨的乾澀眼眶裡流出,馬上就被擦掉了。
在長達十六年的病人生涯中,伊莎貝拉已經懂得了沒人想看見一個病重的孩子哭泣這個事實。
“貝拉,怎麼了?”陪著走在病床旁的詹妮弗·漢德森醫生注意到了她的舉動,關切地問道。“我知道今天的手術會很凶險,但佩裡醫生是心臟外科手術領域裡數一數二的醫生,你會沒事的。”
伊莎貝拉沒有應答,從她八歲開始,詹妮弗·漢德森醫生,這名紐約哈林醫院中心的兒科住院醫師就一直是她的主治醫生②,無論何時她都對伊莎貝拉的病情秉持著樂觀的態度,“我最可愛的小甜心病人一定能快快樂樂的長大,上大學,然後抱著她的孩子回來煩我的”。她總是這麼對伊莎貝拉說,然後就會給她一個長長的擁抱,她身上永遠有甜甜的椰子氣息,這味道總能讓伊莎貝拉覺得安心。
“謝謝你,詹妮弗,”伊莎貝拉輕聲說,注視著詹妮弗友善的棕色眼睛,“謝謝你八年來為我做的一切。”
當她躺在冰冷的手術床上,麻醉醫生即將要為她戴上麵罩的前一刻,她又將差不多的話對所有她能認出麵龐的醫生與護士又說了一遍——這並不容易,當每個人都戴著嚴嚴實實的手術口罩的時候,要分辨出誰是誰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然後,伊莎貝拉就沉入了夢鄉。
她知道,她不會再醒來了。
*
伊莎貝拉最早的回憶是紐約大學的托兒中心。
對年幼的她來說,那是一個五彩斑斕的童話世界。有每次見到她都會把她抱起來在空中轉圈圈,不住地誇獎她“Bonita③”的棕色皮膚姐姐;能做出這個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甜圈的卷頭發阿姨;會親切地叫她“小花木蘭”的金發嬸嬸,每天都用一把金色的梳子一下一下耐心地為坐在高腳凳上的她梳頭,不梳完一百下不許她離開;長著白胡子的清潔工爺爺每次見到她都會笑眯眯地問她簡單的數學問題,隻要答對了就能得到酸酸的糖果;更不用說那些每天都等待著跟她一起玩耍的小企鵝,小長頸鹿,小北極熊,以及小獅子。
她一直認為自己有著另一重神秘身份——來自中國某個古老朝代的公主,而托兒中心就是那個完全屬於她的小小王國。
不僅是因為那兒每個人都對她嗬護備至,甚至不允許她去戶外的遊樂園和她的同伴們一起玩耍;每次她一皺眉頭,就一定會有人過來關切的詢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更因為大人們總是會用一種奇特的神色談起她的父母,並總是講述著她的母親有多麼堅強,她能待在這兒又是多麼的幸運。日子一天天過去,伊莎貝拉逐漸在心底編織起一個堅強的國王與皇後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的身份而不得不遠走他鄉的悲劇故事,並對此深信不疑。
然而,漸漸地,她逐漸意識到了真相所在。
她明白了自己的特殊待遇並不是因為她的特殊身份,而是因為她的身體羸弱。
她明白了她的母親會被稱為堅強並不是因為她要保護著一個公主,而是因為她母親陳晚晴懷上她的時候,還是一個在紐約大學就讀第三年的學生。
她明白了人們之所以說她十分幸運,是因為按照規章,學生的子女是不允許安置在校內專為教授與管理層開辦的托兒中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