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個穿著一襲精致的黑色長裙,脖子上掛著幾串珍珠項鏈的高個女人走進房間的瞬間,伊莎貝拉並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她感受到的第一件事是——
熱。
康斯薇露在那個女人走進來的刹那就飄到了房間的最遠處,刹那間,伊莎貝拉之前所感受到的涼爽愜意也隨之消失了,同時撲麵而來的是一股股蒸騰而起的熱浪,就像是這間房間突然被放在了噴氣的水壺上熏著一般。直到這一刻,伊莎貝拉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所經曆的紐約的八月——那個每個地方的冷氣都足得讓人恨不得穿上羽絨服的城市——與康斯薇露所經曆的紐約的八月,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存在。
意識到自己能夠擁有一段新的人生的喜悅,瞬間就被伊莎貝拉脖子後開始沁出的汗水洗刷掉了——這是一個絕對沒有空調,可能也沒有電風扇的時代,最重要的是,在這個時代下的一個門窗緊閉的房間裡,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的身體竟然還穿著長袖的睡衣。
康斯薇露,你快過來,康斯薇露。伊莎貝拉焦急地想著,不抱指望地希望康斯薇露能像她聽見對方的心聲一樣聽見自己的。
我很抱歉,伊莎貝拉。康斯薇露的聲音果真如她祈禱的在她腦海裡響起,我已經死了,如今你才是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你必須自己應對我的母親艾娃。
母親?
伊莎貝拉這才把視線投向那個走進門來的高個子女人,她看起來就非常不好對付,這是伊莎貝拉對她的第一印象,她似乎天然就適合去ABC②盛產的講述家裡長短的電視劇裡演一個傲慢又刻薄的繼母角色。或許是發現自己的女兒一直以呆滯的眼神盯著自己,艾娃把她進門時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Pourquoi tu n\'es pas au lit”
伊莎貝拉大概猜出對方說的是法語,然而她在九年級時挑選的第二外語是中文——這種身為雙語習得者的優勢不利用就怪了——可是,真見鬼!她到底在說什麼?
她問你,為什麼沒有躺在床上休息。康斯薇露冷淡的聲音又在她腦海裡響起。
我該怎麼回答她?伊莎貝拉慌張地問,我一句法語也不會說。
你不一定要與她說法語,康斯薇露的聲音依然冷靜得可怕,她是美國人,她會說英語。
什麼時候美國人與美國人之間開始說法語了?伊莎貝拉幾乎是在自己的內心咆哮道,美國人什麼時候如此不愛國了?
這就是1895年的人會做的事情。康斯薇露說,隨即伊莎貝拉就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我——呃——我——”沒了康斯薇露的幫助,艾娃那雙如同老鷹一樣銳利的淺藍色眼睛又仿佛帶著千鈞壓力一般緊緊地瞪著自己,伊莎貝拉隻覺得自己後背的睡衣都濕透了,急中生智,她突然開始假裝大聲地咳嗽起來,一隻手捶著自己的胸口,另一隻手顫抖地向艾娃伸過去。
她原本以為艾娃一定會心疼地走上來拉住自己女兒的手,並且關切詢問自己有沒有事。哪曾想到艾娃隻是站在門口皺起了眉頭,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動。“給康斯薇露小姐倒一杯茶來。”她聽到艾娃如此吩咐她身後的一個年輕的女孩,接著就是一聲關上門的聲音。
伊莎貝拉還在彎著腰賣力地假裝咳嗽,她看見一雙在黑色裙邊蕾絲下露出的低跟綁帶短靴移到了貴妃椅的邊上,便咳得更大聲了。就在這時,她聽到一道冰冷至極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我曾經跟你說過什麼,康斯薇露?”這次她換成了英語。
伊莎貝拉茫然地抬起頭,還不忘咳嗽了兩聲。
康斯薇露,給我點提示,她在心裡呼喚著,但康斯薇露沒有回應。
“究竟——我曾經跟你說過什麼?”
好好刷牙?穿著內衣的地方不能讓任何人觸碰?初吻要找一個牙齒漂亮的男孩?伊莎貝拉登時想起了無數她的母親曾經告誡過她的話,然而沒有一句看上去會像是一個出生於十九世紀的母親會對自己孩子說的話,就在她還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艾娃突然高喝了一聲,“站起來,康斯薇露!”
伊莎貝拉嚇得激靈靈地一抖,趕緊從貴妃椅上站起來了,然而這似乎沒能讓艾娃滿意,下一秒,似乎一座火山轟然從她那線條剛毅的鼻子上爆發,然後鮮紅滾燙的岩漿流滿了她高傲的方臉一般,艾娃怒氣衝衝地教訓起了伊莎貝拉,“看看你的樣子!簡直就像是我在你小時候對你的教育全都白費了一般,哪怕就是從路易斯安那來的鄉下女孩都能站的比你更直——”
挺直你的脊背。康斯薇露突然出聲了。
伊莎貝拉趕緊照做。
“……你想讓我現在叫人來,把矯正器安在你身上嗎?”
更直一點。康斯薇露又吩咐道。
於是伊莎貝拉筆直筆直地挺直了脊背。
“……我猜我就是不得不把你當做你小時候來對待了……”
抬起你的脖子,打開你的肩膀,收緊你的肚子,照我的話做,如果你不想被小馬鞭抽打的話。康斯薇露的聲音這次多了一分焦急,伊莎貝拉照著她的話,用儘全力挺直了自己的身體。
她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壓迫過自己肌肉的極限,不一會她就感到疲累了,並不是身體上的疲倦,而是精神高度集中控製身體的疲倦感。但康斯薇露隻是丟下一句,堅持住。就又陷入了靜默之中。好在,這時候剛才的那個年輕女孩端著一杯茶回來了,艾娃從聽到女仆的腳步聲起便不再斥責伊莎貝拉了,給了她幾秒放鬆的時間。
“謝謝你。”伊莎貝拉接過了女孩端給她的茶,條件反射一般自然地回了一句。她剛說完,就聽見康斯薇露輕輕地歎息了一聲,而艾娃臉上的表情又陰沉了幾分,那女孩現出了一絲驚訝的表情,又迅速收斂在低下去的臉龐上,伊莎貝拉便意識到自己又做錯事情了。
所以,在這個年代,不僅母親可以用小馬鞭抽打自己的孩子,你們也不向彆人道謝嗎?她詢問康斯薇露。
我們無須向仆人道謝。康斯薇露回答,她的語氣說明這是一件天經地義一般的事情。
“恐怕康斯薇露小姐還沒有完全恢複,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艾娃對那個低著頭的女孩說道,“你可以走了,安娜。”
隨著木門在安娜身後關上,重新轉向伊莎貝拉的艾娃又恢複了震怒的神色,她高聳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伊莎貝拉猜測她一時半會沒有吭聲的原因大概是要在她短短幾分鐘裡犯下的錯誤中挑一個出來發難,最後,艾娃似乎是選擇了她一開始走進這間房間的理由,她又重複了一遍她一開始說的話。
“我曾經跟你說過什麼,康斯薇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