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清楚地知道自己死了。
她吞下了劇毒的老鼠藥,那是家裡的女仆前幾天為了毒殺總是跑進廚房的老鼠買回來的,她親眼看見她將老鼠藥收在櫥櫃的頂端。幾個月前,她在報紙上讀到了一則新聞,寫的是一個妻子用老鼠藥殘忍地毒殺了她的丈夫。她對那通篇都在責罵妻子的報道毫無興趣,勾起她注意力的是報紙上引用該妻子的一段話:“……當鮑勃吃下老鼠藥以後,他看上去一點也不痛苦,很快就睡著了,這世間不會再有任何一種力量有能力讓他活過來繼續傷害我。上帝知道我已對他仁慈至極,他值得下一千次地獄。”
那正是她需要的,毫無痛苦地死去。
她挑選了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就像她遇見她的一生摯愛,詹姆斯·拉瑟福德,的那一天一樣晴朗美好的午後,她將一些小心藏起的老鼠藥粉末倒進了她的茶杯裡,用勺子輕輕攪了攪,然後往裡麵丟了三顆糖,安靜地注視著它們慢慢溶解在橙紅色的茶水裡。
不加糖才是淑女的做法,然而,她就要死了,管它的呢?
她一口喝乾了那杯甜得膩死人的茶,手裡緊緊握著鑲嵌著詹姆斯的畫像的項鏈,死去了。
*
康斯薇露並不是一個虔誠的信教徒,她的父親是,每個禮拜日他都會帶上全家去聖馬可堂做早間祈禱,但除了那些日子以外,康斯薇露並不是一個會向上帝祈求力量與寬恕的人。
她對信仰的看法就跟許多那個時代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國富家小姐一樣,一方麵以信仰作為寬慰自己得以幸運地擁有一切美好事物的理由,另一方麵又因為受到的教育而天然懷疑神性的存在。康斯薇露不相信天堂的存在,更不相信那是一個所有人都能永遠年輕快樂的地方,她相信死亡是虛無,是解脫,就像吹滅一根蠟燭以後消散的熱氣一般。如果硬要找一個理由說服她自己相信死去的人都有共同的去處,那也是因為她渴望能在那兒與她的摯愛詹姆斯再相逢。
因此,當康斯薇露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自己房間裡的她一瞬間幾乎絕望地以為自己還活著,然而,她馬上就看到了安靜地躺在那張手工雕刻的白橡木大床上的自己——準確來說,自己的屍體。她緊接著再低頭打量自己如今的“身體”,卻隻驚恐地發現自己變成了某種珍珠灰色的影子。
她的確是死了沒錯,但她也沒有從這個世界消失。
康斯薇露沒有任何頭緒自己為何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滑”去——這是能拿來形容她是如何移動的最好的詞彙——停在床邊,彎腰盯著自己看起來就像是沉沉睡去了一般的麵龐。
然後,這麵龐睜開了眼睛,驚恐地與她對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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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康斯薇露·範德比爾特,這裡是我家。”康斯薇露一邊說著,一邊看見自己熟悉的臉上露出了完全陌生的表情,那感覺既彆扭又奇妙,就像看見另一人套上了用自己的臉做的麵具一般。
“康斯薇露?誰現在還叫這個名字?”康斯薇露瞧見自己的身體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嘴裡吐出來的話完全不像一個有著良好教養的淑女的語氣,“這名字的年代恐怕比我隔壁的瑪麗奶奶出生的年代還要古老,而她已經九十多歲了——”
康斯薇露完全聽不懂自己的身體此刻說的話,隻看見對方驚疑地停住了話頭,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緩緩地打量著房間裡的擺設,裝飾,壁畫,牆紙,家具。康斯薇露發現自己竟然能在“腦海裡”——假設她還有一個的話——聽見自己的身體此刻的想法,對方正在想著這些家具有多麼古老及不合時宜——不合時宜?康斯薇露皺了皺眉頭,她母親艾娃·範德比爾特對於室內裝潢的品味可是在紐約的上流社會家庭裡赫赫有名的,艾娃親自設計的大理石彆墅的奢華程度甚至震驚了那些挑剔至極的knickerbocker們——
“Ok,我絕對聽到你說了些什麼,但我沒看到你動你的嘴巴,”康斯薇露聽見自己身體嘴裡說出“ok”這個隻有中下等階級會使用的詞,不禁又皺了一下眉頭,“什麼跟大理石有關的東西……”
“你能聽見我內心的想法?”康斯薇露忍不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