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於康斯薇露的短暫一生中,這位範德比爾特家的大小姐從未見過任何屍體。
不要說人的屍體,她甚至連動物的屍體都不曾見過。她不知道羽毛亮麗的野雞從森林裡被獵狗叼出以後,再到成為餐桌上蜜糖色的烤雞中間經曆過些什麼。很小的時候,康斯薇露甚至以為野雞既沒有血液也沒有內臟,它們就像一個用白肉與骨架填充的氣球一般,專門為了食用而生;它不是一個有生命,有意識的存在,它不過是長了腿的食物。
當然,更大一點以後,康斯薇露自然懂得了所有她吃下的食物都具有一切生命該有的特征,隻是會被那些與死亡更為貼近的廚師,仆人,那些屬於下等階級的人一一處理。對於範德比爾特家這等站在社會尖頂的人來說,死亡,貧窮,人間疾苦,這些詞彙不過是查爾斯·狄更斯筆下冷酷社會的一絲縮影,並不存在於他們所生活的世界。康斯薇露了解上千個描述這些事物的華麗辭藻,她可以用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和意大利語描繪出這些措辭,但它們背後蘊含的意味卻始終不曾被她體會過。
範德比爾特家對她的保護使得她有多麼的天真,她過去的痛苦與煩惱相比起她渴望得到的未來是怎樣的無病呻吟,康斯薇露在幾分鐘以前對此一無所覺。對於她來說,1000美金不過就是一個模糊的數字,她對這筆錢能買到多少糧食,能換來幾件過冬的衣服,能維持一個三口之家多久的溫飽毫無概念,但她確信這絕不是一個值得為之殺人的數額,直到她看到那被人捅了一刀,像個開了口的麵粉袋子一般軟下去的老婆婆——
如果抱著那一紙袋錢來到這裡的不是她,而是伊莎貝拉,是不是相同的命運也會降臨在她身上?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恐懼,排山倒海一般襲來的恐懼蠶食了她內心剛燃起的希望,雀躍,快樂,就像是成千上萬隻在她身上噬咬的蛆蟲。她害怕那具屍體,她厭惡那些鮮血,她唯一慶幸的是自己聞不到此刻空中蔓延的腥味,仿佛向地上潑灑了一桶有著粘稠黯淡的紅色果凍一般的血跡就已經讓她足夠惡心了,而歪倒在牆邊的那老婆婆——隻是一眼瞥向她又黃又白,像是把雞蛋羹與杏仁奶白糊混合在一起的膚色,就讓康斯薇露顫抖不已,更不要說她那空洞,漆黑的瞳仁。如果鬼魂能昏過去,或者歇斯底裡,甚至被嚇死,康斯薇露感到自己恐怕已經全都經曆過了。她甚至沒有意識到那群意大利地痞流氓來了又去,她隻想到了一個更加令她顫栗的事實——
倒在血泊之中的屍體原本可能是伊莎貝拉。
康斯薇露,康斯薇露,康斯薇露!
一連串的呼喚讓她逐漸回過神來,恍惚向呼喚她的伊莎貝拉看去,發現躲在十字架後麵的她正以一種欲哭無淚般的神情求助地看向自己。
康斯薇露,那個老婆婆的靈魂正死死地盯著我,你能做點什麼把她趕走嗎?
什麼?康斯薇露沒有反應過來,她愣愣地來回掃視著除了她和伊莎貝拉以外空無一人的小巷。
拜托了,康斯薇露,我可不想從她的身體裡穿過去——我嚴重懷疑《哈利·波特》的作者曾經有與鬼魂接觸過的經曆,那種冰冷的感覺,她真是描述得活靈活現——而且,我還有點想揍她一拳,該死的小偷……現在她既然已經變成了鬼魂,我們應該不會被譴責吧。我是說,道德準則該是為活人製定的——
你在說什麼?慢慢平靜下來的康斯薇露疑惑地看了又看伊莎貝拉的周圍。我什麼人都沒看到。
什麼?
這下換成伊莎貝拉呆住了,某種驚恐的神色從她的眼裡蔓延到臉龐。
這怎麼可能?她就站在我身邊啊!就在這裡,康斯薇露,看我手指的地方,我現在就正跟她對視著——
可我真的——
康斯薇露的話被憑空響起的一道嘶啞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是含糊不清,帶著濃重南方口音的意大利語。
“你能看到我。”
“啊——”哪怕是被一群地痞流氓追著都能冷靜地將自己躲藏起來的伊莎貝拉尖叫了一聲。她說話了,康斯薇露,她說話了!她急促的聲音在康斯薇露的內心回蕩著。拜托,求求你告訴我你也能看到她,或者——
我能聽到她說話。康斯薇露說,看向聲音的來源處,那兒對她來說仍然是虛無的空氣,什麼都沒有。也許隻有你才能看到她,伊莎貝拉。順便說一句,她在說:“你能看到我”。
謝天謝地。伊莎貝拉鬆了一口氣。我一直認為鬼魂之間當然是可以看到彼此的,所以當你說這裡根本沒鬼的時候,我還以為是我自己的腦子出了問題,以至於看到了什麼幻覺——
“你能看到我”
那把蒼老的聲音又響起來了,伊莎貝拉倏然轉向那個隻有她才能看到的鬼魂,毫不客氣地開口了,“是啊!我能看到你!你想要什麼?難道意大利人也有要燒紙錢的傳統嗎?”她氣得渾身發抖,在原地打著轉,捏著拳頭的手舉起又放下,“如果你不搶走我們的錢,你現在八成還在那垃圾桶旁做著美夢,而我們這會早就到了新澤西州了!如果不是你死了,我真想——我真想——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老婆婆的鬼魂立刻不客氣回敬以一大串夾帶著詛咒與臟字的意大利語。
你是個跟自己說話的瘋姑娘,而我隻想要點錢財。如果你不想被搶,你就不該談起那些錢。康斯薇露翻譯著,跳過了裡麵所有的不雅字眼。太久沒說,她的意大利語有些生疏了,連帶著翻譯過來的英文也生硬無比。
“如果我知道你就躺在我的腳邊的話,我當然不會提起我的錢!”伊莎貝拉憤怒地大吼道,“我隻想要把我的錢拿回來,你根本不知道那筆錢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們?”
她在疑惑你為什麼說我們。康斯薇露說。看來她也看不見我。
“這不是談話的重點。”伊莎貝拉又衝著那個康斯薇露看不見的靈魂忿忿地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