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伍德斯托克學校去留的緊急會議結束了。
擠滿了人潮的屋子像新年夜倒計時後的時代廣場一般逐漸趨於冷清, 從普威爾市長到每一個市議會的議員,他們在離開以前都向她與公爵打了一聲招呼。但那一張張臉在伊莎貝拉眼中都是模糊的, 隻象征著同一件事——
伍德斯托克學校終究還是被關閉了。
是的, 她與康斯薇露還可以聯手再建一所;是的,她仍然可以履行她對村民們的承諾;是的, 她認為為了拯救艾格斯·米勒的性命, 這一切都是值得的。這也不是她在這個世界遭遇的第一個挫折,那些圍繞在市政樓下方的村民也不是第一批誤解她,私下用難聽的的話語議論她的人們, 沒有哪一點是如今的伊莎貝拉無法承受的打擊。
然而, 伍德斯托克學校的確是伊莎貝拉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後,甚至可以說, 從她出生的那一刻開始, 所找到的第一件能夠證明她存在的價值的事物, 也是第一次她是如此拚儘全力地想要去做到一件事。
像一個看著自己第一次做出的歪歪扭扭石膏作品被砸碎的孩子, 即便揮舞錘子的雙手來自於自己的意願,仍然牽扯著連接心臟的血管隱隱作痛。
跟在公爵身後,向樓下走去的伊莎貝拉如是想著。
樓外的喧囂聲漸漸地低了下去,早就離開了會議的普威爾市長這會正在外麵向聚集的村民解釋伍德斯托克學校的關閉將會為村莊帶來怎樣的好處, 字字句句都在將功勞往自己身上包攬,半信半疑的質疑聲仍然不時將他的發言打斷,要求著與公爵夫人談談,另有一個尖細的男聲大聲嚷著公爵夫人馬上就會出來,讓村民們先聽聽普威爾市長想說些什麼。伊莎貝拉都能想象, 當她走出去時,她將要麵對人們怎樣的譴責,又是怎樣的質問,然而她同時又什麼都無法解釋——
突然,公爵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臂,另一隻手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帶著她轉了個身,向大樓的另一邊走去,伊莎貝拉不明就裡地與一旁的康斯薇露交換了一個眼神,在後者的提醒下才想起原來公爵說過要帶自己去一個地方。
公爵想要做什麼?
她不解地想著,康斯薇露也猜不出一個所以然。這兩天,公爵的態度突然軟化並非沒有引起她與康斯薇露的注意,她們也曾在半夜入睡前討論過幾句。隻是,無論康斯薇露給出了怎樣的假設——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案件改變了公爵的一些想法;伊莎貝拉對於伍德斯托克村民的關心打動了公爵——認為她與公爵如今不過是因為有了一個共同的目的才勉強和平地走在一起的伊莎貝拉都堅信這樣的改變背後不會有什麼好事。
不能對她的丈夫掉以輕心,是伊莎貝拉從公爵身上學到的教訓。
幾步路間,公爵就將伊莎貝拉帶到了市政樓的後門處,他推開門的刹那,伊莎貝拉的呼吸也隨之一滯,但出現在她眼前的隻是一個略有些紛亂的窄小後院,什麼人也沒有——除了被人拴在籬笆上的一匹馬,那簡直是伊莎貝拉見過的除了安娜斯塔西婭以外最漂亮的馬駒了,不僅身材高大勻稱,棕紅色的毛發順滑發亮,還掛著一副似乎鑲嵌著象牙邊的名貴馬鞍。
“啊哈,公爵夫人,您瞧,一匹馬,真是一個難得的巧合。我還以為我們得穿過樹林走過去呢。”
倘若說,在公爵說出這句話以前,伊莎貝拉隻是有些奇怪市政樓的後院怎麼會拴著一匹顯然不是任何生活在伍德斯托克的居民——哪怕是普爾威市長——能夠負擔得起的馬駒的話,聽到對方這句帶著做作過頭的驚訝語氣說出的話隻讓她確信了這匹馬是公爵特意留在這兒的,她抱著看好戲的心情注視著公爵裝模作樣地走上去,一邊躲避著馬匹向他示好而蹭來的腦袋,一邊用力拍了幾下馬身,嘴裡“籲”,“籲”了幾聲。
“好了,公爵夫人,我想這匹馬並不介意被我們騎走——”
“我們?”
伊莎貝拉愕然地反問著,還沒等她來得及再去打量一下那看上去似乎並不是為雙人共騎的馬鞍,公爵的雙臂穿過她的脅下,穩穩地將她舉起,輕輕將她放置在了馬背上,伊莎貝拉隻感覺有某個圓柱體抵在自己右腿的膝彎下,另一個則壓在她的左腿上,這兩點與馬鞍似乎就是唯一她能夠放置身體重心的地方,沒等她多想,或者是產生任何感受,心中就聽見了康斯薇露的警告——
彆亂動,伊莎貝拉,你現在正側坐在馬匹上,一不小心就極容易摔下去,雖然並不高,卻容易驚動馬匹從你的身上踩踏過去。
她的話嚇得伊莎貝拉登時僵直了脊背,就連視線似乎也不知道要放在那兒,下一刻,她隻覺得身子輕輕一晃,跨上了馬背的公爵緊緊地貼住了她的脊背——側過身來,麵對前方。康斯薇露的聲音突然在她心中響起,想也沒想,伊莎貝拉便按照她的囑咐去做了——隻見公爵的雙手從她上臂處擦過,抓住了韁繩,若她沒有轉過身來,那麼被磨蹭到的就不是兩邊寬大的蓬鬆袖子,而是她的胸部了。
“我知道您現在並不想與伍德斯托克的村民見麵,要想避開他們的注意力,前往那個我想帶您去的地方,便隻有這個方式了——坐穩了,公爵夫人。”
伊莎貝拉還沒來得及抗議她與公爵實際可以從村子裡租一輛普通模樣的馬車,那樣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感到整個人似乎向後拋去,被慣性擠壓進了公爵暖和結實的胸膛——緊接著,她身下的這匹馬就在公爵的高聲呼喝下向前奔馳而去。
所幸公爵騎馬的速度並不如伊莎貝拉想象中那般快,也沒有顛簸得讓她產生“暈馬”的感受,儘管如此,還是無法讓第一次騎馬的她享受那種在馬背上馳騁的快感。伊莎貝拉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身體從公爵的懷抱中拔起來,跟在一旁的康斯薇露也貼心地告訴了她幾條在馬上保持平衡的訣竅,隻是說的永遠沒有上手教的效果好,伊莎貝拉總感覺自己隨時有可能因為馬駒的躍動而從馬鞍上滑下去,雖說自己的右腿有什麼東西支撐著,但她怎麼也沒法隻借助那個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她又不願意抓著公爵的雙手將自己“拉”起來,隻好放棄了脫離與公爵的肢體接觸這個想法,反而更加用力地將自己的肩膀壓在公爵的肋骨上,企圖借助摩擦力延緩自己下滑的趨勢,也許是她使的力氣太大,還沒過幾秒鐘,她就聽見自己身後的公爵悶哼了一聲。
隨即,一隻有力的手臂便摟住了她的腰,稍一用力,便將她拉回了馬鞍的正中。
“您不會騎馬,公爵夫人,無需亂動,隻需倚靠著我的身體作為支撐便好。”
公爵略有些發悶的聲音在她的頭頂傳來。
“您怎麼知道我不會騎馬?”伊莎貝拉禁不住好奇地反問道,她可從來沒有與公爵講起過相關的話題。
“在北安普頓夫人與曼切斯特公爵遺孀夫人的宴會上,但凡有騎馬的活動,您都借口躲在室內不去,那時我便注意到了這一點,猜測您或許是因為不會騎馬,又不想被人得知,才如此作為。如果我猜錯了,公爵夫人,那麼我很抱歉。”
“不,您沒有。”
伊莎貝拉喃喃地回答道。
沒想到那時的公爵就會對你傾注這樣的注意力。康斯薇露在她心中輕聲說。
是啊,誰都知道那不過是為了讓我以為他愛上了我罷了。
伊莎貝拉說,也這般想著。
接下來的路程中,她再也沒有對公爵說過一句話,康斯薇露也識趣地保持了沉默。
從身後的男人胸脯中透出的滾燙的熱意,隻止步於她的羊毛鬥篷上;仿佛在耳邊響起的穩健心跳聲,全被凜冽的寒風吹散;若有似無鑽進鼻孔中的古龍清香,也不過化作廢氣而出——
十幾分鐘後,他們在村莊邊緣的幾棟破舊的農舍前停了下來,一個年輕的婦人從其中一棟中探出頭來,接著便急匆匆地向他們跑來。公爵率先跳下馬,又將她輕輕抱下,伊莎貝拉扭頭向那個已經來到他們身邊的婦人看去,依稀覺得她的眉眼有些熟悉,正想詢問的時候,對方就先行了一個屈膝禮,“公爵夫人,我是多蘿西·米勒,艾格斯·米勒的母親。”她軟聲細語地說道,“謝謝您為我家艾妮做的一切,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才能——噢,公爵大人,下午好。”
沒等驚喜的伊莎貝拉想對她說些什麼,公爵就向她點了點頭,將韁繩交給了她,還不忘強調了一句,“這是我從市政樓那兒借來的馬匹,米勒太太,能請你替我將它牽到一旁拴好嗎?”
“當然,公爵大人,樂意效勞。”
米勒太太回答道,轉身牽著那匹馬走遠了。
我想我知道為何公爵要將你帶到這兒了。
康斯薇露突然開口了。
為什麼?伊莎貝拉不解地問道,她當然能看出這兒絕不是艾格斯·米勒原來的家,難道公爵將她帶到這兒隻是為了讓她看看他為米勒一家準備好了新的居住地點嗎?她的確挺願意來確認一下米勒太太的狀況,但若是她能帶著脫罪了的艾格斯·米勒一同前來,難道意義不是更為重大嗎?
恐怕為什麼就得讓公爵來告訴你了。康斯薇露衝她微微一笑。我就不留在這兒了,伊莎貝拉。這一片區域我還從未來過,倒是不介意在四周散散步——
自從在瑪麗·庫爾鬆家度過的那一晚後,康斯薇露與伊莎貝拉定下了一個新的約定——任何時候,若是康斯薇露不願留在伊莎貝拉身邊,無論是什麼理由,無論有沒有理由,伊莎貝拉都不能拒絕她的要求,強製將她留下來。
尊重康斯薇露的自由意誌的伊莎貝拉自然是同意了,因此儘管此刻的她並不願意與公爵單獨相處,她什麼也不能說,隻能目送著對方慢悠悠地飄到了能夠離伊莎貝拉最遠的距離點上,欣賞著周圍的風景,再無可奈何地將視線轉回公爵身上,他正朝著自己微微笑著,那笑容隻讓伊莎貝拉覺得刺眼,她寧願他仍然是一星期前那冷漠又傲慢的模樣——
“跟我來,公爵夫人。”
伊莎貝拉隨著公爵一同邁進了第一間農舍,——這雖然是一棟顯然上了年紀陳舊小樓,有著灰黑斑駁的牆壁,以及腐朽坑窪的木地板。然而,有誰仔仔細細地將這兒打掃了一遍,天花板的角落裡看不見一絲蜘蛛網,有著掉漆邊框的玻璃被擦得乾乾淨淨,垂下的繡花窗簾也看不見任何汙漬,窗台上還放了一隻小小的細頸花瓶,似乎等著某個人來為它注滿水,插上幾支花——
但這都不是最令伊莎貝拉吃驚的地方,令她一進門便登時呆立當場的是,眼前這個不大的客廳中擺滿了課桌,甚至在牆壁上還懸掛著一塊黑板,就如同一個微型的課室一般。她向後倒退了兩步,穿過走廊向另一邊疾步走去——這間農舍還保留著它的廚房部分,有著掛滿了銅鍋的爐灶與水池,甚至還有一個烤箱。但是在餐桌原本該擺放的地方,卻是一張磨損了的辦公桌,與套著羊毛氈子的木椅,桌上堆著幾本課本,一本厚厚的詞典,她甚至還看到了學生交上來的作業。
伊莎貝拉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切,甚至難以理解自己正在注視著什麼,她剛一轉過身,就看見公爵站在她麵前,翹起的嘴角擴大成了一個溫暖的,真正的,發自內心一般的笑容,像一個計謀得逞的少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