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兒,公爵夫人,就是範德比爾特學校。”
伊莎貝拉微張著嘴巴,訝然地抬起頭盯著公爵。
“艾格斯·米勒被警察帶走以後,為了防止記者對米勒太太的打擾,也為了讓她遠離村子中可能有的流言蜚語,湯普森太太建議我可以將她安置在這兒,因此她和米勒太太一起仔仔細細地將這幾間農舍打掃得乾乾淨淨——無意中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我必須說——而就在昨天,您在布倫海姆花園中對我說的話啟發了我——伍德斯托克學校不過隻是一個名稱罷了,公爵夫人,普威爾市長想要的隻是那塊土地,他根本不在意伍德斯托克學校中的學生與職員從今往後要何去何從。那麼現在,您知道了,他們將會來到這兒,以範德比爾特學校的名義繼續進行教學。
“正如您所見,這間校舍是低等年級的課室,教師的辦公室就設置在這裡,另外兩間農舍則改造成了中等年級與高等年級的課室,伍德斯托克的孩子隻會錯過一天的學習,他們明天就能來到這兒上學——這會兒,我想摩根正挨家挨戶地通知呢。”
“但——但——這些書桌,這些書本——”伊莎貝拉環顧著四周,就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想要說些什麼。她知道伍德斯托克學校直到今天才停課,而無論是布倫海姆宮,還是伍德斯托克,乃至於是伍德斯托克周邊,都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勞動力了——他們不是在修繕查理的農場,就是在修繕布倫海姆宮,那麼,究竟是將伍德斯托克學校中的一切運來了這兒,還將它們一一擺好,就如同一所真正的學校一般?
“我與溫斯頓昨天下午用布倫海姆宮的運貨馬車將伍德斯托克學校裡的設備——包括這些課桌,學生們遺留下的物品,教師的辦公桌,都運來了這兒。當然,那時我和溫斯頓沒有時間將一切都整理成現在這個模樣,那是米勒太太今天早上替我們完成的。”看出了她想要詢問什麼,公爵柔聲回答道,“無論是誰想要買下學校所在的那塊地,他們都不會想念這些消失了的設備的,相信我,公爵夫人。更何況,這些桌椅本身就是由我的爺爺捐贈給伍德斯托克學校的——”
伊莎貝拉仍然呆呆地看著他。
她想象不出,那個會冷笑著告訴她她有多麼愚蠢的的馬爾堡公爵,那個每次在她不經意地做出了哪怕一丁點失禮行為時都會投來不屑目光的馬爾堡公爵,那個永遠要保持儀態得體,衣容整潔,不容許自己全身上下有一絲不完美,不高貴,不優雅之處的馬爾堡公爵,竟然會像一個普通的搬運工人一般,將這些很有可能會劃破他昂貴的西裝,蹭上洗不掉的臟汙,甚至不知有沒有清潔過的課桌搬上馬車,再將它們抬入校舍之中。她的視線轉向了公爵仍然包紮著繃帶的雙手——伊莎貝拉曾經好奇過那雙養尊處優,修長漂亮的手指可曾舉起過任何比紅酒杯更重的事物,她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這個想法會自動在她眼前破滅。
——如果說他做這一切完完全全隻為了伍德斯托克的居民們著想,為什麼不在想到時就第一時間宣布這個消息,讓布倫海姆宮的工人去完成這件事。而是親力親為地去做,要小心翼翼地隱藏這一切,撒著拙劣的謊,一點也不像她曾經認識的那個可以騙人不眨眼的公爵——並且,又如此珍而重之地將一切展示給自己看呢?
幾乎就像——幾乎就像所有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因為她才存在一般。就像是為了不得不親手關閉伍德斯托克學校,獨自麵對的村民的暗語中傷的自己,而精心準備的,獨一無二,真真正正地能夠慰藉她的心情的,禮物一般。
這個想法讓伊莎貝拉的心微微一顫,就連指尖也跟著像蟻噬般酥麻。
然而——隨即她便意識到——她的丈夫,高貴的馬爾堡公爵,怎麼可能為了她而甘願將自己屈尊紆貴成一個搬運工?
你現在究竟想做什麼,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
她無聲地在心中問道。
你在真心地為伍德斯托克居民做點什麼的同時,你的舉動又有什麼目的,你帶我來看這些又想得到些什麼?
可無論是康斯薇露還是公爵本身都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這一次,後者沒能猜出她內心的想法,反而誤會了她的沉默,又繼續開口解釋道,“彆擔心普威爾市長——這些農舍是斯賓塞-丘吉爾家族的財產,土地也屬於斯賓塞-丘吉爾家族,從今往後,學校的運轉開始也將會由斯賓塞-丘吉爾家族所負責。當然,您若是想的話,也可以交給您今後要成立的那個慈善協會。”
說著,公爵向四周看了看。
“我知道這兒麵積不大——但是要在短時間內找到一個能夠容納伍德斯托克學校目前所有學生數目的地點,也就隻有這兒了。等查理的農場修繕完畢,或者布倫海姆宮修繕完畢,有了多餘的工人,我們就能把這兒好好地擴建一番,容納更多的學生——與此同時,您還可以開始在村莊中尋找合適的土地,建立一所新的學校。我聽溫斯頓提起您想建立一所女校。那麼,等新的學校建成以後,也許我們能把這兒徹底地翻修一遍,改造成一個可愛的,對本地居民免費開放的女子學校?”
公爵向她露出了一個期盼的微笑,似乎希望她能對這一切說點什麼,哪怕隻是點一個頭,發出一些毫無意義的含糊,甚至是談談自己的看法——
但是伊莎貝拉仍然說不出話來。
她認不出眼前這個男人是誰——這不是那個曾經試圖欺騙她,偽裝成一個風度翩翩,甜蜜溫柔的情人的阿爾伯特,也不是那個打壓她的自尊,把她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冷血丈夫,這似乎隻是一個溫暖的,真誠的,單純的,善良的,正向她炫耀著自己引以為傲的寶藏的英俊大男孩,他欣喜幸福的神色中不摻雜任何的功利,話語中也不埋藏著刀光劍影,那雙淺藍色的眼眸像掠過林間的飛鳥落下的片羽,翩翩而在日光下反射著迷離的色彩,吸引著人情不自禁地向它們伸出手去,想要接住那意外的美好——
可它們會如同焰火迸射的紅花一般深深地燙傷自己,留下永不愈合的傷疤。伊莎貝拉已經知道了這一點。
“如果您是在擔心米勒太太的話——我已經讓摩根替她在蘇格蘭買下了一棟房子,稍後您會收到賬單的。米勒太太曾經提到過,她的女兒一直渴望去蘇格蘭看看那兒的景色,我想,恐怕艾格斯·米勒脫罪以後,她也不會想要繼續待在伍德斯托克了。您的報道的確寫的很好,也扭轉了大部分村民的想法,但這兒始終會有若有若無的流言縈繞在她身旁——在一個新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對她而言會是更好的選擇。今晚米勒太太就將會搭上開往蘇格蘭的火車,我說服了她預先前往那兒,整理整理屋子,收拾收拾家當什麼的。”
伊莎貝拉始終無言,她的表情十分平靜,就像弗蘭西斯曾經教導她的那樣,他已經學會了用這個表情來掩蓋自己的內心,如此就沒人能知道,她內心中有一個誰也聽不到的聲音正在嘶吼著——
停下,伊莎貝拉。
無論他所做的事情對你來說有多麼意義非凡,無論眼前的這一幕有多麼令你而感動,無論他說的話有多麼的動聽,無論他的想法有多麼周到,無論麵前的他看上去多麼像一個完美的的伴侶——
你都不能愛上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
你不能愛上自己的丈夫,你不能愛上馬爾堡公爵,你不能愛上一個活在這個年代的男人,你與他隻能——始終隻能——是為了共同利益而合作的同伴,僅此而已。
你所奢望的愛情,在這個時代是永遠不可能擁有的。
你知道這一點,伊莎貝拉。
所以,停下吧,停下吧,停下吧。
彆讓這一切繼續下去。
“我知道,伍德斯托克學校對你來說有多麼重要,公爵夫人……”公爵上前了一步,如今他與伊莎貝拉之間的距離隻能塞得下一本薄薄的作業冊,她能感到從他身上散發出的熱氣,能聽到他——亦或是自己——劇烈的心跳,能嗅到他身上清淡的古龍香味,能聽見他低沉的聲音在自己滾燙的耳邊響起,“作為馬爾堡公爵,作為一個不願看到自己妻子的隱忍犧牲被人誤解的丈夫,這是我僅能為您做的事情。我希望,公爵夫人,至少這能使您開心一些——”
伊莎貝拉向後退了一步。
你不能相信馬爾堡公爵。
一步。
你不能玩火,然後期待自己不被燒傷。
一步
你不能擁有愛情,伊莎貝拉。
又一步。
直到她摸到了農舍的後門的門把手,她仍然與公爵對視著,隻是拉開的距離似乎澆滅了他眼中的熱情,伊莎貝拉控製著自己的想法,不讓自己去猜測對方臉上那哀傷失望的神情意味著什麼,不去思考為何笑意從他的嘴角消失——
停下,伊莎貝拉。停下,伊莎貝拉。
“謝謝您,公爵大人,我很感激您為伍德斯托克學校所做的這一切。”
她扭開了農舍的後門,一絲清涼的秋風從門縫間飄入,吹散了房間中曾經可能有過的旖旎的一切。
“隻是,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能請您將我送回布倫海姆宮嗎?明天就是慈善晚宴了,我還有許多的事情需要去做。”
“當然,公爵夫人。”
公爵硬邦邦地回答了一句,麵無表情地大踏步走了過來,一把推開了後門,向外走去——
在他身後,伊莎貝拉抬起了手,悄悄地,輕輕地,快得幾乎難以察覺地,擦了一下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