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一旦輪到了愛德華,公爵就變得冷靜多了。然而,這一次,伊莎貝拉沒有聽從康斯薇露的勸阻。
“Bull**!你是因為適才在房間中看到的那一幕才準備辭退愛德華的!”她憤怒嚷道,儘管她內心理解這個時代的人對此持有的態度,就連康斯薇露也不是完全接受同性相愛無罪且自由這個觀念。然而,她內心的怒火由於某種她還尚未意識到的原因而猛然焰火躥天——如果他們要繼續走下去,如果她要認為嫁給了馬爾堡公爵的確是個正確的選擇。某個聲音在她心中執拗地喊著。那麼這就必然是一個他們繞不過去的坎。
“我早就有讓愛德華退休的想法了,公爵夫人。”公爵咬著牙回答,他看上去仿佛也在壓製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但這隻讓事態變得更加糟糕。康斯薇露仍然在焦急地勸說著伊莎貝拉,但她已然完全聽不進去了。
“但你不能否認是剛才那一幕讓你下定了決心,不是嗎?”
“我這樣做是為了愛德華著想,你可曾想過會有什麼後果,如果宮殿中的仆從得知了他們的管家是一個——是一個——”
公爵突然噎住了。
“是一個什麼?”伊莎貝拉站起了身,直視著公爵,在內心發誓如果公爵說出了這個時代用以稱呼同性戀者的那個侮辱性的稱呼,她便絕不會在這一件事情上原諒他。她的目光讓對方不舒服地扭開了視線,神色中現出了幾分不耐煩,顯然不願意與她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
“你當然知道愛德華是什麼樣的人,公爵夫人。”或許是回想起了當時那令他呆若木雞的那一幕,公爵語氣與表情迅速地冰冷了下來,“難道你適才不是還在幫他從冥間拉皮條嗎?”
“我隻知道愛德華是一個正直的,值得尊敬的,為布倫海姆宮鞠躬儘瘁了一輩子的儘心儘責的管家,而他不值得如同打發一塊壞掉的蛋糕一般地被你從這座宮殿中趕走!”
“布倫海姆宮的管家應該知道什麼是可為而什麼是不可為的事情!當他失去了這個控製力的時候,也就是他該離開的時候了。”
“什麼時候就連愛上一個人也是不可為的事情了?”
“當一個男人所愛上的人是另一個男人的時候——而你,公爵夫人,你該足夠明白事理而不至於讓自己攪合進這樣令人不齒的罪行之中!”
“罪行?”伊莎貝拉冷笑了一聲,她眼裡的公爵已經氣粗了脖子,急紅了臉,但她知道自己的模樣估計也好不到哪裡去,“愛德華沒有做出任何傷天害理的事情,他從未傷害過任何人——物理意義上的——他隻是愛上了一個人罷了,至於這個人是什麼性彆,那又有什麼關係?這根本不能稱之為一個錯誤,更不要說罪行!”
“這的確是罪行——不管是在上帝的眼裡,還是在人間的法律之中。”
“那麼上帝在這一點上錯了,而那條愚蠢的法律也是!”
從公爵此刻的表情上看,以及康斯薇露倒吸一口冷氣的情形判斷,伊莎貝拉知道自己說出了一句多麼冒犯眼前這個男人的話,在某種程度上,她算是同時侮辱了對方的信仰和祖國,“對不起,”她幾乎是下意識地說道,“我很抱歉——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公爵夫人?”
公爵輕聲問著,他看向伊莎貝拉的眼神之冰冷,幾乎像是前一天晚上的火焰從未在他眼裡燃燒過一般。
“你認為,你比我們的天父,萬王之王,萬主之主,全知全能的上帝還要更加聰明,比那些真真正正在學院中受過高等教育,又在法律領域兢兢業業地工作了十多年的人們還更要聰明?因此,僅僅憑著你的喜好,你的願景,你便能突然之間獲得了遠比上帝,遠比那些為帝國法製完善嘔心瀝血的人們還要更加高級的地位,從而使得你得以去判斷對錯,判斷仁慈而偉大的神明的對錯,判斷那些人生經驗遠超於你,智慧遠超於你,對社會,對國家,對人民的了解遠超於你的人們的對錯?”
公爵的這番話反而讓伊莎貝拉冷靜了下來。
“所以,你認為,是我的自以為是為我創造出了一片道德高地,而我的自負又無限拔高了它的海拔,以至於讓我得以俯視你的信仰與普世的法律?讓我告訴你真相是什麼,公爵大人。真相是你局限的視野與觀念讓你意識不到這個時代,這個世界的前進方向,你無法做到高瞻遠矚地明白我所謂的對錯並非是出自於我自己的價值判斷,而是未來成為主流的道德標準。儘管如此,我並不想聽上去顯得高高在上,或者因為我的遠見而沾沾自喜——”
“然而你的確是。”公爵怒吼道,“你認為生活是童話故事嗎,公爵夫人?隻要兩個人真心相愛,就能不顧年齡,不顧性彆,不顧種族地結合在一起,玷汙婚姻這一上帝賜予我們的神聖儀式,置社會的道德規則於不顧,拋棄性彆天然賦予我們的職責與義務,就為了一個簡單的字,愛?生而為人,追求愛情股仍然無錯,即便在無知的年代,伊甸園之時,愛情也早就存在於亞當與夏娃心中。但人生不僅僅是愛情,公爵夫人,它還意味著許許多多其他的事物,而其中有一些則是遠高於愛情的存在的!”
“你是說,頭銜,家產,以及隨之而來的貴族義務嗎?”伊莎貝拉辛辣地回諷道。
“不!”公爵緊緊地捏了一下拳頭,似乎想要利用它來做些什麼,譬如狠狠砸向茶幾,或者隻是拿來揮舞,但是他忍住了這一衝動,讓他的聲音變得更平靜了一點,“履行我們對祖國所肩負的義務,履行我們作為這個社會的一部分的義務,這些都遠比愛情要更加重要。而這些義務就包括遵守道德準則,遵守法律的規定。一個男人不能因為愛情而拒絕前往戰場,一個女人不能為了愛情就拋家棄子,在半夜三更與情人私奔——”
“我對你的信仰沒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公爵大人,但是,就事論事,我們真的要拿接近兩千多年前的誕生的價值觀來要求自己嗎?聖經同樣允許人們擁有奴隸,甚至上帝本身也承諾以酷刑降下那些不信服於祂的人,但想必就連你也能明白,這些都是已經過世了的,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觀念——而同性相戀遲早也有一天會遭到同樣的命運。
“至於法律,那便更加可笑了。若是法律是完美的,無缺的,絕對公正的,我們又何必為了明天艾格斯·米勒與海倫·米勒的案件奔波費心?我們又何必舉辦這次的慈善晚宴。沒有什麼在這個世界上是完美的,亙古不變的,公爵大人,隻是因為某個條例,某段聖經上的話仍然在這個時代適用,並不代表它們一定就是正確的。”
“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公爵夫人——”
“是嗎?那麼讓我說得更清晰一些,公爵大人。我並非是一個無神論者,相反,我堅信著——甚至可能比你還要堅定地相信著這個世界上存在某種超越一切的力量,我相信天堂,我相信地獄,我相信因果輪回,某種程度上,我相信著你所相信的一切,隻是以不同的方式。然而,超越一切,強大而又仁慈,並不代表就不會犯下錯誤,不代表就不會有不公存在於盲點之中。對於渺小的人類而言,祂給予我們以麵對艱險困阻的力量,給予絕望痛苦的我們希望,給予平淡而又普通的人生綿長的祝福,遠比隻是作為一個完美的神明更加具有意義。祂創造出了我們,免去了我們的罪,給予我們死後光明的承諾,好讓行走在大地上的人類一代一代將祂創造並贈與的一切化為更加美好的存在——樸實無華的石頭變為宏偉的城堡,自然富含的顏色與植物變為藝術著作,世界潛藏的真理變為推動社會與科技發展的動力——同時也修複祂犯下的錯誤。所以我們解放了奴隸,儘管這在聖經上是允許的;所以我們允許人們按照自己的意願信仰自己選擇的宗教,而不是以酷刑懲罰他們。而同性相戀即為罪也是一個錯誤,公爵大人,承認它並不代表否認你的信仰。”
公爵的神色猶豫了,他遲疑著,沒有第一時間反駁著伊莎貝拉誠懇說出的話語。
你在逼迫這個可憐的男人重新思考他的整個信仰係統,伊莎貝拉。康斯薇露的歎息在她心中響起。
就在這時,伴隨著幾聲敲門聲,拄著手杖的愛德華推開了房門。他的出現立刻嚷房間中原本和緩下來的氣氛瞬間又緊繃了起來。公爵就像是被驚動了的老虎一般豎起了全身的貓,用極其複雜的眼神瞪著那名站在門口的老人——他看上去十分的平靜,過去幾天一直籠罩這他的麵龐的病容與疲態具已消失不見,甚至臉色還有些紅潤。
“我是來向您提交我的辭職申請的,公爵大人。”
他恭恭敬敬地說著,向公爵鞠了一躬。
“不——”伊莎貝拉大喊道,但是公爵的聲音蓋過了她的。“很好,愛德華。”她聽見他咬牙切齒地如是說道,“你的辭職被批準了,並且立刻生效。從這一刻起,你不再是布倫海姆宮的管家了。”
說完,他大踏步地向門外走去,經過愛德華時他滯納了一秒,似乎想說些什麼——甚至,伊莎貝拉那一瞬間有某種感覺,就像是眼淚將要從他的眼眶中洶湧而出——然而隨即,他仍然堅定果決地邁出了下一步,緊接著便消失在走廊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