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審已經進入了白熱化的狀態。
兩名出言不遜的旁聽者被法庭上的警衛逮捕了以後, 才稍稍壓製了一些人們的憤慨情緒, 讓他們從直接張口羞辱轉為了悄聲在彼此耳邊竊竊私語著。這種程度的騷亂是無法影響到伊莎貝拉的,在紐約長大的她經曆過更加激烈也更加刻薄恥辱的種族歧視,旁觀席上的幾句批判對她來說還不比紐約街頭的一隻老鼠從她鞋子上跑過給她帶來的精神傷害更大,但是很顯然同樣的話就不能應用在艾格斯·米勒的身上了。
當伊莎貝拉的闡述告一段落, 哈利·羅賓森站起身要求詢問艾格斯·米勒一些問題時,渾身戰栗的她看上去似乎都無法憑借自己的力量站起來,隻是不停地哭泣著,蜷縮著身體, 躲避著四麵八方向她投來的目光。連一個字都無法說出,顯然適才出聲辱罵的兩名旁觀者的話已經擊潰了她的心理防線。
但她這幅讓伊莎貝拉感到痛心不已的模樣並未在旁觀人群與陪審團團員中贏取任何同情, 正相反, 這似乎隻讓他們更加厭惡艾格斯·米勒,認為這不過是她為了博取憐惜而做出的一番好戲罷了。這麼一來, 伊莎貝拉知道自己必須徹底放棄任何以艾格斯·米勒的人格品德作為基礎的論點, 隻能以純粹理性的證據來說服陪審團團員們。
“尊敬的法官, 我的委托人目前的狀況明顯無法接受來自羅賓森先生的任何詢問, 如果我有您的準許, 請允許我代替我的委托人回答。”
勞倫斯·黑爾爵士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這個舉動又引起了一陣人群的騷亂, 伊莎貝拉隱約聽見人群裡有好幾個人嚷嚷著不公平,而哈利·羅賓森的臉色陰沉得就像是看見他自己的親生女兒剛剛和一頭滿是泥巴的豬喜結連理,怕是沒想到法官竟然會準許這樣一個通常都不可能允許的請求。不過,伊莎貝拉心想, 估計此刻勞倫斯·黑爾爵士心中也不過好受到哪裡去,隻怕是充滿了悔恨,那一天他向公爵應承他會在法庭上給予他們這一方儘可能多的方便時,很可能從未料想到這個案件的審判竟然會發展到這樣一個讓他下不了台,之後恐怕會被同行多為批判的地步。
或許是知道逼問伊莎貝拉根本不可能得到與逼問艾格斯·米勒同樣的結果,哈利·羅賓森轉而拿起了另一份資料,將重點集中在了法醫提供的證據上,反複強調著艾格斯·米勒的孩子的死因已經被確定為窒息而死,而這確鑿地證明了那無辜的嬰兒是被謀殺的。
而這隻讓伊莎貝拉更加堅信自己剪短了長發,穿上了公爵的西裝,拚命用手指扣喉嚨直到聲音嘶啞得聽上去像個男人——這一切為了能夠化身為喬治·斯賓塞-丘吉爾代替哈裡斯而付出的代價是值得。儘管為了這一身裝扮,安娜不得不把馬車的坐墊割開,取出裡麵的棉花來墊在肩膀處與腰身處,這樣才能使伊莎貝拉纖瘦的體形看上去像個男人般寬闊。感謝上帝,伊莎貝拉那時想,不是每個貼身女仆都隨身帶著一把鋒利的小刀的。
伊莎貝拉看過上百集有關醫療的劇集,在醫院中度過了自己上一世的大半個人生,她時常對詹妮弗·哈德森醫生自嘲,要是自己將來想要走上與她一般的職業道路,她所掌握的知識——儘管都不深入,又不係統——至少也能為她省下一年的學習時間,這當然是玩笑話,但是這些哈裡斯所不具有的經驗至少在此刻讓伊莎貝拉成為了比他更加適合的辯護律師。在之前的準備工作中,伊莎貝拉不僅從倫敦請來一名此前曾在美國的診所中工作過十年的醫生來為自己作證,證實在他二十多年的接生經驗中,的確曾經遇到過兩起嬰兒一出生便窒息死亡的病例。而範德比爾特家的律師在美國為她收集到了足夠多的醫療記錄——那些記錄大多數都是醫生為孕婦實施了剖腹產後,觀察到了嬰兒有臍帶繞頸現象,並記錄下了孕婦和嬰兒因此而出現的一些特征,譬如臍帶過長,羊水量大,嬰兒體型瘦小等等。
而這一切都是為了證明,臍帶繞頸,這個在1895年還未被發現的威脅新生兒生命健康的隱患,是的確存在的。伊莎貝拉過去獲得的醫療知識讓她得以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解釋著那些晦澀難懂的記錄,而這是哈裡斯所不能做到的。
她向陪審團團員解釋了那些記錄與艾格斯·米勒的孩子之間大量的相似之處——譬如,孕婦的年紀過小,沒有得到合適的照顧,在記錄中被認為是引起了這一現象的其中一個原因。同時,從法醫提供的數據來看,艾格斯·米勒的孩子的體重輕於正常數值,而他脖子上留下的傷痕更加接近相關醫療記錄中的描述,而不是伊莎貝拉找來的美國一起殺嬰案的記錄中,被證實殺掉了一個僅僅兩個星期大的嬰兒的保姆所留下的傷痕。更何況,艾格斯·米勒生下孩子是在夜深人靜的晚上,卻沒有一個鄰居聽到了任何一聲嬰兒的哭啼,也證實了那個孩子不過剛來到這世上就死去了。
這一連串的,不容辯駁的客觀證據總算讓陪審團團員們的神色鬆動了一些,就連旁觀席上偶爾會在伊莎貝拉闡述的過程中冒出的辱罵也減少了許多,許多人都謹慎地收斂了自己的態度,開始靜觀其變。畢竟,與伊莎貝拉請來的醫生,以及被貝恩搬來的那堆積如同小山一般的醫療記錄副本相比,哈利·羅賓森手上那一遝薄薄的,僅僅來自於本地法醫的資料頓時喪失了不少可信度。艾格斯·米勒也停止了哭泣,怯生生地抬起頭來,似乎也嗅到了一絲富含希望的氣息。
這時,哈利·羅賓森要求傳喚證人。
一開始,伊莎貝拉還有些納悶,畢竟除了海倫·米勒與艾格斯·米勒的母親,沒人親眼看到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還以為哈利·羅賓森想要將露西·米勒再次帶回法庭上,用她的滿口汙言穢語再次攪動陪審團和旁聽席的情緒,卻發現被帶上證人席的是約翰·米勒,看見他的出現,好似蝸牛一般好不容易從自己蜷縮著的座位上探出觸角的艾格斯·米勒又迅速恐懼地低下了頭去。
“米勒先生,請告訴尊敬的法官與陪審團團員們,你為什麼認為米勒小姐謀殺了你的孩子。”
約翰·米勒瞥了一眼艾格斯·米勒,眼裡一閃而過的惡毒光芒讓伊莎貝拉恨不得衝上去結結實實地給他來上一拳。
“她知道我是不會讓她把孩子送走的——那是我的兒子,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也許是打了海倫幾巴掌,但我從沒碰過我的兒子,我也絕不會傷害那個孩子,也不可能讓他離開我的身邊——可是艾格斯想要去布倫海姆宮工作,她一直不停地說著公爵夫人會讓宮殿招聘更多的女仆,但是我一直不同意——直到她生了孩子的那一晚,我等露西一睡下,就連忙趕去看她。可是,她告訴我孩子已經死了,被她埋在了後院裡,免得被人發現。那時候我就起了疑心,她看上去可不像是一般的母親失去了孩子那痛哭流涕的模樣,反而平靜得可怕。她還立刻問我,現在既然孩子已經沒有了,要是她將來有機會在布倫海姆宮工作,我就不不能阻止她了。看在她失去了一個孩子的份上,我才勉強同意了這件事。回家以後,我還為著那個未曾謀麵就死去的兒子哭了好久,上天知道,若是他能夠活著,我將會有多麼寵愛他啊。
“因此,我事後想想,怎麼都覺得,她怕是從一開始就盼望得到這個結果,盼望著能失去這個孩子,甚至很有可能為此而做了些什麼——諸位可敬的陪審團團員們,你們是公平的,我知道,我也認識你們當中的幾位,知道你們的為人都十分仁慈。你們給了我我應得的懲罰,我認了,但你們也要為我不幸死去的兒子做出一個公正的判決,讓殺死他的真凶被送上絞刑架啊!”
說到最後一句話,約翰·米勒甚至還假惺惺地擠出了幾顆眼淚,不消說,這自然是哈利·羅賓森在那一個小時的休庭時間裡指導的結果。伊莎貝拉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平靜下來,儘管她此刻與康斯薇露都同樣怒不可遏到了極點——約翰·米勒站在這裡,說出這樣無恥的話。說明他不僅對自己犯下的罪行,虐待繼女,弓雖女乾鄰居,沒有半點的悔過之情,甚至還因此想要報複出庭起訴自己的艾格斯·米勒,不惜利用自己作為孩子父親的身份博取同情,企圖證明她犯下了不曾存在過的罪行,要把這個被他虐待弓雖女乾了兩年的女孩親手送上絞刑架。
“米勒先生,你剛才的證詞中,提到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那就是,‘免得被人發現’。”伊莎貝拉站了起來,走到了法庭的中央——這又是一件這個時代的律師還未形成的習慣,那就是在法庭當中走動,這樣的好處是能夠與陪審團團員,與證人,與自己的委托人,還有對方的律師進行眼神接觸,用肢體動作來展現自己的自信,用能被周圍的人群更好地看到的表情來傳達一些微妙的情緒——更重要的,那會讓人們覺得她擁有著整個法庭,她支配著整個法庭,從而更加專心地聆聽任何她會說出話語。
哈利·羅賓森懵住了,他看了看勞倫斯·黑爾爵士,又看了看伊莎貝拉,不明白法官怎麼還沒製止後者這突如其來的莫名行為。但勞倫斯·黑爾爵士隻是板著一張臉,什麼也沒說——即便他沒有與公爵達成協議,這個時代也沒有任何一條法規,任何一句規則說明律師不能離開他們所在的席位。因此伊莎貝拉悠然自得地走到了約翰·米勒的麵前,雙手撐著桌麵,用她能夠射出的,最為淩厲,最為不齒,最為鋒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瞪著對方的雙眼,知道整個法庭都看到了他心虛而不適地扭開了頭的模樣,同時冷冰冰地詢問著,“我想請問你,米勒先生,米勒小姐的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她不希望被誰發現呢?”
“那—那還用說嗎?”約翰·米勒仍然不敢與伊莎貝拉對視,隻是偏著頭扯著嗓子喊道,“我的妻子,不用說,是頭一個。還有村子裡的那些長舌婦——”
“是嗎?這麼說,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讓你的妻子知道米勒小姐懷孕,並且為你生下了一個孩子這件事?”伊莎貝拉繼續咄咄逼人地問道。
“那當然——你當我是什麼,傻子嗎?”約翰·米勒不耐煩了起來,“要是讓她知道了這件事情,那就永遠不得安生了——”
“那麼,我想請問一下,米勒先生,”伊莎貝拉打斷了他的話語,冷笑了幾聲,“你也是當過父親的人,因此我假定你對於有一個嬰兒在家中會有怎樣的景象是有經驗的——所以,你不認為,當鄰居們聽見米勒小姐的家中,一個隻有體弱多病的寡婦及一個還未婚嫁的少女兩個人居住的房子裡,突然傳出了嬰兒的啼哭,絕不會是一件令人起疑的事情嗎?她們的後院裡突然開始晾曬嬰兒的尿片,衣物,難道也不會被你的妻子看見嗎?甚至,假設這一切都躲過了你口中的村莊裡的長舌婦們的視線,也幸運的沒有被你的妻子發現任何的端倪,一個長大了的孩子終歸是藏不住的,難道那個孩子這輩子都不能走出米勒小姐的家中,都不能在太陽下玩耍,都不能去公園裡散步了嗎?這聽上去,可是與你適才所說的疼愛沾不上邊,米勒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