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伊莎貝拉醒來時, 她有些不確定究竟是什麼叫醒了自己。
第一件被她所感受到的事物, 便是她心中某種這在相互拉扯撕咬的截然相反的情感,一方是痛苦與憤怒,另一方是喜悅與興奮,它們劇烈扭打著, 勝者決定著誰將要占據伊莎貝拉心緒的上風。過了好幾秒,伊莎貝拉才意識到沉浸在情緒中的自己實際上一直在半撐著床鋪發呆,而坐在窗台上的康斯薇露正關切地看著她。
伊莎貝拉?她試探性的喊了一聲。
我沒事。伊莎貝拉用冰冷的雙手搓了搓臉頰,昨天下午便升起的壁爐裡的火焰早已燒成了灰燼, 房間中十分寒冷,說明安娜並沒有在她睡後來替她添加柴禾, 伊莎貝拉想著, 不過,這麼一說, 她昨晚似乎一直沒有看到安娜, 就連衣服也是她自己更換的——雖然那是因為與公爵長談後時間太晚了, 她擔心拉鈴會不必要地吵醒宮殿裡的仆從。畢竟, 艾格斯·米勒案件的審判結果也在布倫海姆宮的樓下造成了不小的震動, 據湯普森太太說,有好幾個年紀小的女仆甚至還因此而難過得痛哭了起來。
伊莎貝拉自己自不必說, 哪怕直到現在,她也難以相信自己真的輸掉了那場官司——儘管那實際上與她庭辯的表現無關,就連哈裡斯——為了讓他能一言不發地讓出辯護律師的位置,伊莎貝拉不得不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了他——也在事後對她稱讚有加, 卻仍然難以免去她此刻內心所感受到的痛苦與憤怒。
事實上,那是每一個經曆了那場庭審的人之後的感受。
昨晚,伊莎貝拉邀請了參與或旁聽庭審的所有人回到布倫海姆宮吃完飯,包括哈裡斯,摩根,貝恩,博克小姐,威廉,艾娃,梅,以及阿斯特太太一行人。不過,現在看來,這個邀請純粹是多餘的——除了威廉以外的每一個人都沒有任何進食的胃口,那時大家都仍然在為艾格斯·米勒的遭遇感到痛心不已,為哈裡斯與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力挽狂瀾仍然無法改變結果而無比遺憾——自然,對於這個在庭辯以後就急匆匆離開的青年也少不了議論了幾句。唯有威廉,在晚飯前便已經高調地向所有人宣稱了自己的看法——
他認為艾格斯·米勒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她是個愚蠢懦弱的小東西,根本就不值得我的女兒與公爵閣下為她做出了那麼多努力,甚至花了那麼多錢為她請來了最好的律師。”威廉如是說,絲毫不顧他的前妻與阿斯特太太投來的鄙夷目光,“她說她想活下去,與一隻聲稱自己想活下去的螞蟻卻在人類腳邊打轉沒什麼區彆,要是她真有那麼一點想要生存的勇氣,她也不至於崩潰到那種地步去。”
當然,伊莎貝拉很是懷疑威廉的心中是否存在過能與其他人類共情的能力,因此,儘管她連一個字都不讚同,卻也不想白費力氣去爭辯。除了要替回到布倫海姆宮以後就不見蹤影,直到晚飯才沉默不語地出現的公爵招待客人,伊莎貝拉還要時刻注意她頭上頂著的那悶熱瘙癢的假發是不是偏移了它原本該有的位置。為了掩蓋她就是喬治·斯賓塞-丘吉爾的事實,從法院回到布倫海姆宮的路上,安娜用一條絲巾將她的腦袋裹了起來,之後又從儲物間找到了很久以前為了某次晚宴上的遊戲而準備的戲服箱子,從裡麵翻出了一頂與伊莎貝拉原本的發色比較接近的假發。儘管安娜再三保證她會立刻從法國郵購最頂尖的假發過來,這仍然無法安撫伊莎貝拉此刻瘋狂想要將手指伸進那在一個多世紀以前以粗糙工藝製作的假發中抓撓自己腦袋的衝動。
你確定你不後悔嗎,伊莎貝拉。那時康斯薇露低聲問道。你為艾格斯·米勒剪去了頭發,還要為此而受罪,最後卻換來了那樣的一個結果。
至少我們不能像你父親指責她一般的去指責她,不是嗎?伊莎貝拉故作輕鬆地回答著,她和康斯薇露都清楚,如果說她有什麼後悔的事情的話,那就是沒有阻止約翰·米勒問出那個決定了輸贏生死的問題。但是後悔無濟於事,這也是她與康斯薇露都明白的一點,因此她們隻是在試圖用無關緊要的閒話聊天來緩慢釋放著自己自從艾格斯·米勒的庭審結果宣布以後便異常痛苦的情緒。
想必公爵現在也正在做同樣的事情,當時,伊莎貝拉的思緒突然間偏移了幾秒,心想著。在已經發生了的事情麵前,伊莎貝拉感到冷戰似乎已經是一件遙遠而又微不足道的小事,比起在乎與公爵之間的分歧,她更在意公爵從法院回來以後就便十分沉悶的表現,艾格斯·米勒案件的結果對他來說想必更加難以接受——對自己而言,艾格斯·米勒隻是一個無辜不幸的受害者;可對他而言,那個女孩不僅僅隻是這樣,她更是布倫海姆宮的女仆,伍德斯托克的村民,馬爾堡公爵的責任。
再說了,再過幾十年,整個世界就會開始流行短發了。伊莎貝拉藏起了自己的擔憂,調侃著加了一句。我這也算是走在時尚前沿了,不是嗎?
這時,艾娃突然清了清嗓子,站起了身,登時吸引了死氣沉沉,隻有威廉一個人的進食聲音的餐廳所有的注意力。
“我做出了一個決定。”迎著一雙雙好奇的目光,她開口說道,“自從與威廉離婚以後,我一度感到十分迷茫,不明白自己除了作為一個母親以及上流社會太太的身份以外,還可以做些什麼——過去,我的人生目標是養育好我的孩子們,確保他們的人生都能走上正軌。而正如你們所見,我的女兒顯然已經不需要任何來自於母親的幫助,我的兒子們很快也將步入獨立。我迫切地需要為我接下來的人生找到一個目標。”
威廉對此的回應是翻了一個白眼,而艾娃隻當沒有看見。
“而我決定了,我要留在英國,幫助康斯薇露的慈善協會——尤其是它為了婦女兒童爭取更多的權利與利益的部分。我的意思是說,作為上流社會,有地位,有財富的太太們,走到哪裡都有男士向我們鞠躬,為我們拉開椅子,為我們扶門,為我們斟酒,任何時候都尊重著女士的想法與需求,這隻會給我們一種錯覺,以為女性也有著與男士相當的地位,讓我們根本感受不到剩餘的女性群體究竟是如何被這個世界對待的,她們的真實遭遇又有多麼悲慘。”
站在伊莎貝拉身邊的康斯薇露吃驚地看著自己的母親,顯然想不到那個過去會氣勢洶洶地衝進房間,向她大吼“你沒有權力選擇自己的丈夫”的女人竟然會說出如今的這一番話。而阿斯特太太與博克小姐則熱烈地鼓起掌來,嘴裡還不住說著“說的好!說得好!(Well said! Well said!)”似乎是對艾娃所說的內容深有體會。
“而今天,看著那個叫做艾格斯·米勒的女孩站在法庭上,麵對著那些惡毒至極的謾罵,才讓我看清了一切。這個世界上,甚至哪怕是在上流社會,男人與女人之間也毫無公平可言。看在上帝的份上,那頭豬——原諒我的語言——約翰·米勒才是十惡不赦的□□犯,而艾格斯·米勒不過是個可憐的受害者。然而,我可不曾聽見旁聽席上有一個辱罵了約翰·米勒,可不曾看見有人為了要咒罵他而被拖出法庭,可不曾看見有人向他吐口水唾沫。男人犯下的錯誤,永遠都要女人來替他們承受指責,弓雖女乾是這樣,出軌是這樣,離婚還是這樣,我算是徹底看清這一點了。而這種狀況也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艾娃最後這句話說得擲地有聲,梅,博克小姐,阿斯特太太都舉起了酒杯,嘴裡大聲說著“說得好,說得好(hear,hear.)”,伊莎貝拉和公爵也趕忙照做了。另一邊,被含沙射影了一通的威廉登時鐵青了臉,卻礙著眼下的氣氛,一句話也不能說,隻得將自己憤怒的神色用酒杯遮掩著。而伊莎貝拉總算明白了艾娃為何會突然做出這個決定。想必是艾格斯·米勒的遭遇讓她想起了與威廉離婚時千夫所指的局麵,從而使得她下定決心要改變這一點。
艾娃先是優雅地向眾人鞠了一躬,似是感謝他們對自己的支持,才轉而看向了伊莎貝拉。
“你會讓我留下幫你打理你的慈善協會嗎,女兒?”
她以伊莎貝拉從未聽過——恐怕連康斯薇露也從未聽過的誠懇而又溫柔的語氣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