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有些是關於你的,有些是關於愛德華的,有些是關於我自己的。”
“那麼,你得出了什麼結論嗎?”
然而,公爵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沉默一連持續了幾十秒,才再次被他嘶啞的聲音打破。
“我想,在結婚前,或者在結婚後,你多多少少都從其他人的口中得知了我是一個多麼虔誠的教徒,對嗎?”
“是的,但是——”
“但是那不是我的選擇,公爵夫人,”伊莎貝拉似乎看見公爵露出一個苦笑,又或許那隻是他聲音中那難以掩蓋的深深苦澀所帶給她的錯覺,“我強迫自己變成一個看似十分虔誠,看似以上帝為一切宗旨的教徒,隻是為了讓我的母親快樂,隻是為了獲取她的注意力——你瞧,公爵夫人,我有一個不幸因病去世的妹妹,這種悲劇幾乎每天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上演著,就連偉大高貴如我們的女王陛下也不得不麵對孩子早逝的痛苦,但是我的母親沒能經受住這個打擊,因此,她將自己的精神都寄托在了信仰上——”
儘管,在此之前,伊莎貝拉已經從溫斯頓的口中得知了公爵妹妹的存在,此刻聽見他親口講述這個故事,才更讓她明白這個悲劇對公爵和他的家人的影響究竟有多麼深重。公爵在這句話之後停頓了許久,久到伊莎貝拉都以為自己所看見的微光或許隻是床幃的金線秀邊的反光,而公爵早就已經沉沉睡去,一切對話不過都是她此刻依靠在床邊嗅聞著公爵身上散發出的陣陣古龍水味而幻想出來的。就在她開始感到腿腳有些酸麻,想要更換一個姿勢時,公爵突然開口了。
“那麼,回答你的問題,公爵夫人,我的確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的方式,除了我的母親以外的方式,去實踐自己的信仰。就像你告訴我的那般。因此,我決定那麼去做。所以,我想我會原諒愛德華。當然,原諒用在這裡並不恰當,因為他實際上並沒有做錯什麼,但我也想不到其他合適的詞語了。”
這兩段話之間看似沒有任何邏輯關係的連接,而公爵說出這句話時,他的語氣聽上去也毫無半分欣喜,語調似乎更適合拿來宣布某個親戚令人感到悲傷的死訊,而不是宣布自己想要與老管家和解這樣一個好消息。然而,如果說1895年的世界上能有一個人完全地理解他此刻所感受到的巨大的矛盾與痛苦的話,能夠明白他在沉默與沉默之間略去不提的那些劇烈的心理掙紮的話,那便非伊莎貝拉莫屬了。
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的觀念與價值觀之間的碰撞,那就是她的丈夫在這場悲劇中看到的事物。
而他最終選擇了自己這一邊,就像自己選擇了適應1895年的世界,而讓一部分的伊莎貝拉——那個會在宴會上大談離婚無罪,會無所顧忌地指責他人對殖民地看法,行為舉止還停留在未來的伊莎貝拉——死去一般,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她的丈夫,也做出了同樣的行為,他選擇了接受來自2018年的世界的思想,於是一部分的馬爾堡公爵——那個虔誠的,篤信上帝的,困在母親的記憶與教導中的,認為同性相戀是罪過的馬爾堡公爵——也隨著這一舉動而逝去。
“這是一個十分困難的結論。”
於是,伊莎貝拉柔聲說著,她此刻的心情,沒有其他更好的形容——就像在濕寒冰冷的冬天突然撲進了一床極其柔軟溫暖的鴨絨被中一般,她不會懷疑阿爾伯特——在此情此景下在心中稱呼他為公爵似乎反而會抵消那份溫暖——有足夠的勇氣與決心做出這樣的一個決定。令她意料不到,而也同時為此更加倍感欣慰的是阿爾伯特會去做出這個選擇。倘若說對必須要在1895年的世界生存下去,同時也想在這個世界做出改變的伊莎貝拉來說,扼殺部分的部分的自我是必要的代價的話,對阿爾伯特而言,這個選擇並非是絕對的——
“但那是一個正確的結論。”她聽見黑暗中阿爾伯特嘶啞的嗓音再次響起。
所以,即便那隻會讓你今後的生活更加艱難,隻會讓你迎來更多的像這樣在黑暗中痛苦的思索的夜晚,你仍然走出了那一步,阿爾伯特。
伊莎貝拉與那雙閃著微光的淺藍色眼睛對視著,如是想著。
“我很高興你得出了這個結論。”
她說著,緊接著阿爾伯特便用力清了清他的嗓子,迅速扭開了麵龐,隻聽見他的聲音悶悶地從另一個方向傳來——
“這是作為你的丈夫應儘的職責——另外,隻是想讓你知道,我不打算讓你與柯林斯神父談談了。”
“是嗎?”伊莎貝拉驚訝地反問道,想不到他在這個顯然是比愛德華的性取向更令人難以接受的事情上也得出了結論。
“那天晚上,我委實過於震驚,沒能仔細地思考整件事情。如今想想,你所擁有的這種能力,還是暫且不要讓任何人知道為好,免得被庫爾鬆夫人之流利用,成為傷害你的把柄。”
阿爾伯特語氣一本正經地說著,但不知怎麼地,伊莎貝拉總覺得那是他為了想改內心的真實想法而找出的一個合理的借口——以他那彆扭又傲慢的性格來看,伊莎貝拉思忖著,或許他就是不希望讓自己被他人看作是一個女巫,哪怕他內心還沒有完全接受自己的能力也是如此。
而公爵接下去說的話倒是驗證了她的想法。
“不過,我能勉強接受愛德華是個——你知道的——但我恐怕一時半會還無法接受我的妻子是一個有著不同尋常的能力的女人。如果你確定看見那些鬼魂不會對你造成任何傷害的話——”
“我發誓不會。”伊莎貝拉連忙舉起一隻手,莊嚴地宣誓著,她似乎聽見阿爾伯特輕笑了一聲。
“那麼,就讓我們暫且假裝這件事不曾發生過吧。”
“好的,公爵大人。”
伊莎貝拉忍著笑回答道。
“你想現在就派一個男仆告訴愛德華這個消息嗎?”
那雙閃著微光的雙眼又轉了回來,亮晶晶地看著她。
“不,這會太晚了,恐怕愛德華已經在護士的照料下休息了。明天一大早,我會親自去村莊裡告訴他這個消息的。”
因此,在一頓匆忙的早餐後,伊莎貝拉立刻跳上了已經為她準備好的馬車,向伍德斯托克中那棟屬於愛德華的小木屋疾馳而去,即便在這之後她又要開始麵對新的一樁複雜難明的案件,即便她不得不麵對艾格斯·米勒將會被絞死的現實,至少這一刻,向愛德華趕去的這一刻,她是喜悅而幸福的——
她跳下了馬車,伸手推開了沒有鎖上的木門。房屋中靜悄悄的,伊莎貝拉猜想也許護士還沒來得及前來,而愛德華或許還在歇息,於是她輕手輕腳地走進了清冷的房間,跪倒在愛德華的床邊,也不顧這在她麵前的老人看來是多麼有失自己的身份,伸手握住了那隻伸在被子之外的,乾瘦而蒼老的右手。輕聲呼喚著。
“愛德華,愛德華,醒醒,你永遠也猜不到發生了什麼事情,公爵想讓你回來擔任布倫海姆宮的管家,他想通了,他——”
伊莎貝拉的聲音戛然而止。
那隻被她握住的手無比的冰冷,而毫無生氣。
而這一刻,伊莎貝拉突然意識到,它永遠也不會再溫暖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