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著,語氣中流露出了一絲尋求著安慰的急迫。
“隻有那些在塵世留有未曾完成的遺憾的人才會以鬼魂的形式繼續行走在這個世界上。”伊莎貝拉回答道,“而愛德華沒有——我確保了這一點。”
“可那並不意味著他就是在幸福與無憾中逝世的。”
阿爾伯特迅速說道,語調黯淡了下去。
“但他的確是幸福與無憾的,我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我親眼看見了這一切發生在我麵前。事實上,你也看到了那一幕,公爵大人,那就是愛德華的願望——與自己深愛過的人再見一麵,解開當年因為謊言,因為時代的桎梏,因為彼此的偽裝而結下的誤會,除此以外,他沒有其他的遺憾了——他將一生奉獻給了這座命運起伏,繁敗交替的宮殿,而他親眼看著照顧長大的孩子成為了一個有擔當的男人,這世上已經沒了任何能夠牽掛他的事物了。”
“那就是你的能力能做到的事情嗎,公爵夫人?”
“是的,公爵大人。”
“你滿足那些死有遺念的鬼魂的願望,讓他們得以解脫,獲得另一種意義上的安寧,這就是你在做的事情,是嗎,公爵夫人?”
“是的,公爵大人。”
阿爾伯特緩緩地搖了搖頭,發出了一聲似乎是自嘲的笑聲。他從麵前的床上拿起了一把小提琴——它的尺寸比一般的小提琴要小一些,因此該是給年紀極小的孩子練習用的——阿爾伯特修長的手指溫柔地劃過麵板,將下巴擱在了腮托上,提起了琴弓。
“我想我從未告訴過你這件事情,公爵夫人,”他低聲說著,將琴弓搭在了琴弦上,“愛德華是那個教會我如何拉小提琴的人,而這把小提琴,則是他送給我的四歲生日禮物,特彆按照我那時的臂長與身材定製。”
顫抖而又似乎帶著某種像是被反複拉扯的哀傷的樂聲從他的手指下流淌而出,個子高大的男人拉著一把兒童尺寸的小提琴,這本該是十分滑稽的一幕,卻因為回憶而被賦予了無法窮儘的心酸。自從結婚以來,伊莎貝拉從未見過阿爾伯特練習小提琴,但顯然他的音樂技巧並沒有退步多少。這是帕格尼尼的小提琴隨想曲6號。康斯薇露輕聲在心中提醒著伊莎貝拉。對樂器一無所知的後者自然不知道那個曲名意味著什麼,但從康斯薇露的語氣來看,她也足以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這是愛德華教導我的最後一首曲子,在我的母親去世的那一年。”
阿爾伯特的聲音模糊地夾雜在小提琴的樂聲中。
“21年前,我來到這間房間,我告訴愛德華,我很害怕——你瞧,公爵夫人,即便那時隻是一個三歲的孩子,我已經開始明白我身為下一任馬爾堡公爵頭銜的繼承人意味著什麼,我開始注意到我的父親在維持貴族的做派與捉襟見肘的財政矛盾間艱難的跋涉,我可以感受到未來可見的壓力正向我無休止襲來。於是,我選擇了向愛德華求助——不是我的父母,不是我的祖父母,而是愛德華,因為我知道隻有他才會把一個3歲孩子的話當真,而不是把我打發給保姆。
“愛德華從未讓我失望,公爵夫人,每次我轉身尋找他的支持,他的意見,他的陪伴,他的智慧,他的經驗,他永遠都在那兒,永遠為我提供著幫助,就像他是如何教會那個3歲的孩子拉小提琴,並以此來對抗身為一個貴族不得不麵對的種種不可見光的酸楚與無奈一樣。
“而我卻讓他失望了,公爵夫人。
“那天晚上,我沒有聆聽他的故事,我沒有詢問他是否有任何想要告訴我的事情,我沒有給他任何辯解,任何讓我理解他的機會,我讓所有一切不及我與他之間的感情的事物蒙蔽了雙眼,我讓他人製定下的對錯標準淩駕於我自身的判斷之上,而我就這麼——我就這麼讓他離開了——
“因此,告訴我,公爵夫人,我要如何相信,湯馬斯·愛德華,我的管家,我的朋友,那個如同我的父親一般的男人,即便沒有遺憾,卻是在幸福中離開了這個人世,而我最後與他說出的話則是——
“‘從這一刻起,你不再是布倫海姆宮的管家了’。”
*
“不過,在繼續說關於湯馬斯·愛德華的一切以前,我想跟大家講一個故事,關於一個隻活了16年的小女孩。
“這個女孩的母親曾經告訴過她一個故事——據說,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以前,他們的額頭都會被天使親吻,而那個吻中,則蘊含著天使對這個人的美好祝願。然而,直到來到這個世界上,甚至直到我們又活了好些年以後,我們才能知道這個祝願究竟是什麼。因此,有些祝福,儘管十分的美好,卻有可能並不適合這個人所在的世界,比如說梵·高,他被賦予了極高的繪畫天賦,然而這個天賦卻並不被他身處的時代所理解——這就像打開一盒夾心巧克力,而你永遠也不知道拿到的會是哪一顆一般。
“這個女孩,她被賦予了一顆非常美好的心臟。她的母親如是說著。但是因為太美好了,以至於這個世界都開始嫉妒,因此這個女孩隻能在她的家人身邊停留很短的時間,並在世界開始報複她以前,回到天堂中,等待著下一次被親吻的機會。
“而愛德華,他被賦予的美好祝願,則是愛。
“他被許多人愛著,也被人許多愛著。而這些愛太深切,太刻骨,以至於愛德華不得不用一張嚴肅古板的麵具套在外麵,才能不讓它溢出,才能不讓這個世界看到那些如此美好的愛意,以至於像妒忌那個女孩般妒忌起他所擁有的事物。愛德華將這些愛保護得如此之好,以至於他漸漸忘記了,其實自己並不是一個嚴肅古板的人。
“因此,對那些愛過他,同時也被他愛過的人,請謹記湯馬斯·愛德華真實的為人,請謹記那些在刻板嚴厲間不經意從麵具中漏出的光芒,請每次你們想起他,每次記起與他有關的記憶,每次分享的時光片段劃過你們腦海時,露出微笑。因為那是一個風趣幽默,聰慧勇敢的男人會希望他留在這個世間的事物——
愛。”
於是,那些一張張看向伊莎貝拉的臉,那些帶著遺憾,悲痛,懷念的麵龐,都慢慢地顯出了笑容。
伊莎貝拉俯下身,鄭重地將兩張疊好的信紙,與一張老舊的照片,放在了愛德華的棺材上。
隨後,她抓起了一從泥土,拋灑在了棺木上。
點點濕潤的深褐色顆粒濺射開來,簇擁在照片上兩張年輕的麵龐周圍,但無論是什麼,都無法掩去23歲的皮爾斯·加斯頓臉上的笑容,和他眼中的,無限愛意。
*
樂聲在愛德華的房間中停頓了。
小提琴被重新放在床鋪上,同樣被放下的是眼淚的堤壩,阿爾伯特雙手撐著潔白的被單,頭則埋在黑色西裝製造的圍牆之中,淅瀝落下的雨滴在蒼白上製造出了一個又一個洇開的深色圓圈。
無聲的哭泣,有時反而比有聲的痛哭反而更加震耳欲聾。
“因為那是愛德華。”
伊莎貝拉走了上來,在床邊坐下,伸手握住阿爾伯特的一隻手,輕聲說著。
“什麼?”
“因為那是愛德華,那個教導了3歲的你如何演奏小提琴的愛德華。因此,即便你沒有來得及告訴他你的想法,即便你遲了一步,也不會在愛德華心中留下任何的遺憾——這就是為什麼他沒有以鬼魂的形式留下來,因為他知道你遲早都會想通,是否親口告訴他這一點並不重要,公爵大人。因為那是愛德華,他相信著你,相信著那個他看著長大的男孩絕不會真正地認為自己是個罪人,相信著阿爾伯特·斯賓塞-丘吉爾,絕不會令他失望——就算有,那也不會持續太久。
“他愛著你,如同愛著自己的孩子一般愛著你。所以,你當然可以相信這一點。彆忘了我的能力是什麼,公爵大人,我的能力是幫助那些有著未完成心願的鬼魂得以圓滿他們的遺願,而愛德華也知道這一點,他知道即便是死後,我也能讓他與你再度見麵。而他毫無牽掛的離去,就意味著——
“他以幸福與無憾,像迎接老朋友的到來一般迎接了死亡。”
阿爾伯特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伊莎貝拉,那張被淚痕洗刷過的俊美臉龐,就仿佛突然被光芒照亮了一般,帶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而此前隱藏在嘴角的悲痛,像海嘯褪去後的沙灘一般,恢複了平靜。
“更何況,”伊莎貝拉補充了一句,“即便愛德華有著那麼一點懷疑,在看到了你親自為他撰寫的墓誌銘後,也會立刻煙消雲散的——”
是的,如果說離開了這個世界的靈魂還有另一個去處的話,伊莎貝拉想,那麼,愛德華此刻一定正與皮爾斯·加斯頓肩並肩地看著墓碑微笑呢。
*
“湯馬斯·愛德華
生於1835年8月12日,卒於1895年12月8日
被深切懷念,敬重與愛戴的兒子,家人,朋友
以及P·G的一生摯愛”
作者有話要說: . 在維多利亞時代,引領著靈車的通常都是死者最親近的家屬,而他們會佩戴含有死者頭發(或者用死者頭發做成的)飾品,這是當時的習俗。
②. 維多利亞時期的葬禮要求棺材必須腳先離開死者所在的房子,這樣是避免死者回頭看自己的居所,然後附身在某個活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