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原諒我們的無禮,陛下。”因此,伊莎貝拉向亨利八世行了一個屈膝禮,儘管康斯薇露提醒她中世紀的女人並不這麼向她們的君主行禮,但恭敬的意思多少還是藉由這個明顯展現了低姿態的姿勢而傳達了,亨利八世看起來稍稍滿意了一些,“我與我的丈夫都非常抱歉打攪了您——還把您與其餘那些不值一提的孤魂野鬼混為一談。我們懇求您的仁慈,並且準許我們離開這個大廳。”
然而,亨利八世似乎不願意那麼快讓他們離開。
“汝等此前提到了未了的心願,那是什麼?”他頤指氣使地問道。
“那是隻有孤魂野鬼才會擁有的事物,陛下,像您這般受到上帝的榮光眷顧的君主是不會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心願而牽扯著留在人間,更不會因為心願的完成而消逝的。”伊莎貝拉隨口胡謅著,隻希望“微不足道”還有“消逝”這樣的詞能打消亨利八世心中的任何正在徘徊的想法,但她的料想錯了。
“我的確有未了的心願,”亨利八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讓伊莎貝拉不禁開始懷疑,就像她不怎麼聽得懂對方的英語一樣,亨利八世實際上也不怎麼能聽懂她的英語,隻是羞於承認這一點罷了,“汝是女巫,汝能實現我的願望?”
“嚴格來說,我不是沒有做過類似的事情。但是,陛下,您得現實一點,我可沒有超能——”
可伊莎貝拉的辯解再一次被打斷了。
“我希望我的正統直係男性血脈能夠繼承英格蘭的王位。”亨利八世莊重而嚴肅地說道,就像伊莎貝拉能夠馬上將他那個不幸早逝,連婚都沒來的結的兒子霎時間複活過來,並且宣稱對英國王位的合法繼承權似的,“我簡直無法忍受看見一個女人——一個女人,那個無能,愚蠢,懦弱,古怪,陰沉,不堪一擊的女人,坐在我的位置上,統治著我的土地——”
一連串的形容詞就像炮彈一般地從亨利八世的口中射出,霎時間,那種肅穆如同泡沫般從他的臉上被如潮水般襲來的憤怒洗刷而去,他的雙手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著,就仿佛是舉著一把無形的長劍,正要將它刺進某個人的胸膛,“那個女人讓都鐸血係竟然就這麼斷絕——”他壓低了聲音嘶吼著,像用針突然戳破裝滿墨水的氣球,即便百年時光也無法消弭的痛苦與恨意猛然在他身上迸發出來,如同墨跡灑遍整個房間,勾勒出了每一道深切的情緒所占據的邊界與線條,“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汝必須抹去那些虛假君主統治的痕跡,讓真正的正統血脈登上王座——”
我想他說的是他的女兒,後來的伊麗莎白一世,童貞女王。康斯薇露在心中提醒著伊莎貝拉。她沒有留下任何子嗣,因此在她之後,都鐸王朝就此斷絕,而斯圖亞特王朝就此開啟。
他的遺願永遠都不可能實現了。伊莎貝拉輕聲歎了一口氣。
“她無法完成您的心願,國王陛下,沒有人可以。這個世界上或許有能夠看見鬼魂的女巫,卻絕對沒有任何力量能夠使死人複活,改寫曆史。”就在伊莎貝拉在心中對康斯薇露說出這句話的同時,阿爾伯特也開口了,“究竟是哪個家族統治著英國——這並不重要,陛下,重要的是都鐸玫瑰不死,大不列顛長存——”
“住嘴!汝怎敢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大不列顛如何長存,當都鐸玫瑰早已枯萎?”亨利八世繼續嘶吼著,假如說之前他大不列顛君主的影子的話,現在的他看起來不過是一個既悲慘又可憐的男人,伊莎貝拉心中在對他湧現一分同情的同時,卻也湧現了十倍的厭惡,“那些虛假的君主——他們不配統治這片土地,他們不配擁有我的國家,我的人民,我的軍隊。我從未正眼看過這些根本不配存在的生物——”
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令伊莎貝拉不由得愣住了,她心中突然有了某種荒唐滑稽的預感,“您知道現在統治英國的是哪位君主嗎?”她詢問著,心想亨利八世不可能在知道美國的同時,對現任的君主卻——
“沒有必要知道,反正他並不是都鐸王朝的後裔。”亨利八世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這怎麼可能,要是您整日都在這城堡中遊蕩,您怎麼可能不曾聽說過現任統治者維多利亞女王陛下?”伊莎貝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遊蕩?遊蕩?”中世紀的騎士精神顯然一點也沒有在這個殺了兩個妻子的男人身上有一點殘留,因為亨利八世毫不客氣地向伊莎貝拉揮舞起了他珍珠灰色的虛無拳頭,同時,阿爾伯特也警惕地將伊莎貝拉向自己那邊拉了過去,似乎是害怕那甚至無法在空氣中帶起一絲漣漪的手會對自己造成什麼傷害,“我是在巡視自己的城堡,愚蠢無禮的母牛!——讓我告訴汝,女巫,我能夠擁有著無儘的生命,永生永世長存與此,乃是因為上帝知道都鐸家族的後裔才是英格蘭的正統統治者!”
這句話,亨利八世說得如此擲地有聲,一時之間,伊莎貝拉與阿爾伯特都有些說不出話來。前者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心中是怎麼想的,但她這一刻對任何曆史人物的幻想都在這一刻破滅了——伊莎貝拉原本指望自己會遇見一個睿智,冷靜,看破世事紅塵的君主,能用他靜觀幾百年來的朝代更迭,王權榮殞的感悟點醒自己,就像女王陛下與路易斯公主的經驗是如何使她豁然開朗一般。她從未期待見到一個迂腐,可悲,沉溺在虛幻中無法自拔的老男人,而且還肥胖得嚇人。
即便當日偉大英明一如亞曆山大大帝,也等同一介凡人般下葬腐爛。康斯薇露安慰著她。無論亨利八世過去做出了怎樣的功績,統治著多大的土地,多少的人民,沒了權力的光環,他也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這麼說,您對伊麗莎白一世之後所有統治英國土地的君主都一無所知,哪怕你就一直待在他們視為住宅的城堡之中?”伊莎貝拉再次確認道。
亨利八世哼了一聲,“都是虛假的君主,無權被稱為英格蘭的國王。”
“那您也不知道如今大不列顛究竟成了什麼模樣?”
亨利八世的臉色瞬間陰沉了不少,“不。”他生硬地說道。“沒必要知道。沒了都鐸家族統治的土地,無論墮落成模樣都不奇怪。”
這就是為什麼他一直在溫莎城堡中徘徊不去,伊莎貝拉。康斯薇露在心中歎息著開口了。這裡是都鐸王朝花費了最多心血修繕和維護的城堡,也是他被埋葬的地點——他必然把溫莎城堡視為了都鐸王朝的象征,因此詹姆斯一世即位後,他或許就開始躲在這裡,逃避著被另一個家族統治的英國,逃避著所有姓氏不是都鐸的君主,拒絕看到英國在非都鐸的國王與女王的治理下欣欣向榮的景象——一旦承認了事實,伊莎貝拉,那就意味著他也不過是曾經統治過英國的60多位君主中的一員罷了,而他要當亨利八世,以及那一長串接連而來頭銜,直到永恒。變成鬼魂隻讓這種幻想加劇到了一種不可控製的地步——
“可當我說我是美國人的時候,您看上去像是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似的。”聽著康斯薇露的分析,卻仍然感到不可思議的伊莎貝拉不死心地繼續追問著。
“那是一個我從未聽說過的地方,”亨利八世冷笑了一聲,“也就意味著汝是個出身低下的女子——而我是對的。更何況,即便我知道那意味著什麼,汝的發型也說明了汝不可能出身於任何體麵的家族。”
“我們走吧,公爵夫人。”一直沉默著的公爵終於開口了,他握住了伊莎貝拉的手,拔腿便向長廳的木門走去。“汝等怎敢沒有許可就從國王陛下的麵前離開!”亨利八世登時氣得七竅生煙,在他們身後怒吼道,“我會叫來侍衛將汝等全部抓起來!”
“不,你不會。”阿爾伯特回過頭看著他,平靜地說道,“那些侍衛不會響應你的召喚,也不會聽從你的命令,因為他們已經是維多利亞女王陛下的臣民,而不是亨利八世。”
真可惜,要是公爵閣下能將女王陛下那一長串的頭銜說出來,該有多好。伊莎貝拉在心中嘖嘖有聲地說著。
更可惜的是,就算公爵閣下說了,有一多半估計亨利八世都聽不懂。康斯薇露笑了起來,回答道。
亨利八世呆立在原地,而阿爾伯特則繼續向前走去,他的手指緊緊地與伊莎貝拉的手指交織著,肌膚相觸間的溫暖洗刷去了一點這個夜晚的荒誕不經,又為它抹上了一點甜蜜——
如果今晚重來一次,伊莎貝拉在一個康斯薇露聽不到的角落想著,她也會選擇重新經曆這一切。
因為我得以像現在這樣牽著你的手。
她看著阿爾伯特的背影,如此想著。
“等一下!”
就在阿爾伯特與她即將推開木門的前一刻,伊莎貝拉聽見亨利八世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她捏了捏阿爾伯特的手指,示意他停下來,並轉過身。所幸的是,亨利八世的下一句話直到他漂浮到兩人麵前,才繼續說出。不然的話,伊莎貝拉可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掩蓋阿爾伯特實際上根本看不見也聽不見亨利八世這個事實。
“how—how is she?”
他又是膽怯,又是渴望,又是鄙夷,又是殷切地問道。
伊莎貝拉與阿爾伯特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慮,不能確定亨利八世問的究竟是大不列顛,還是她如今的統治者,維多利亞女王陛下。兩秒中後,阿爾伯特那雙淺藍色的眼睛緩慢地向她眨了眨,伴隨著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刹那間,伊莎貝拉明白了,他希望由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
“She is thriving.”
於是,她輕聲回答著。
作者有話要說: 亨利八世的語言中,隻有“你”被我翻譯成了汝,這是因為亨利八世所說的語言為近現代英語,文法和語法,以及詞彙大致與現代英語相近,主要差異在發音上的一些顯著不同(這就是為什麼伊莎貝拉覺得他的英文自己有些聽不懂),以及用thou/thee/thy/thine來代替you和your的使用,以及一些動詞後綴不同(比如art代替are,-eth代替第三人稱單數的-s或-es)因此,我認為隻翻譯汝,以及用比較白話文的方式來翻譯亨利八世的語言,更能讓大家直觀地感受到那個時代的英文與現代英文之間的區彆。
如果想知道近現代英語與現代英語之間語法的區彆,可以google“grammar in early modern english”,第一條應該就是牛津字典網站,裡麵的解釋清楚易懂,對於任何想用近現代英文寫作的讀者都很有幫助,而且裡麵還對十六世紀常用的英語文法進行了詮釋,如果想要寫非常文縐縐的英文,照著那個文法例子去寫準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