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拉, 醒醒。
她有些恍惚地睜開了眼睛,幾秒鐘,胳膊與大腿才開始用刺痛與螞蟻般的噬咬尖叫著宣告自己的存在。伊莎貝拉想將阿爾伯特從自己的身上移下去, 卻發現每傳輸一分力氣到手指上,都隻是在加速自己的痛苦。
對不起, 我又睡了過去。
她在心中對康斯薇露說道, 儘管隻是發生在腦海中的對話,她也能聽到自己的有氣無力。
我想要讓你休息。康斯薇露充滿歉意與擔憂地看著她。但你明確說了要我在你每次昏睡過去的時候都叫醒你。
是的,謝謝你這麼做。
伊莎貝拉在心中說著, 勉力將自己的一隻胳膊從阿爾伯特的頭下抽了出來,試探了一下對方的體溫——仍然滾燙的嚇人, 甚至比她坐下來休息以前溫度更高了。伊莎貝拉知道自己該出去弄點雪來, 替他降下|體溫, 但她實在沒有任何力氣了——她算不準距離她與阿爾伯特掉下懸崖以後已經過了多久——一天, 兩天,還是三天——她的大腦被寒冷, 饑餓, 與缺乏睡眠折磨得虛弱不堪,有那麼幾個小時, 伊莎貝拉甚至開始懷疑康斯薇露從未存在過, 她隻不過是一個自己在絕境中幻想出來, 能與自己對話,好讓脆弱的神經不至於崩潰的存在。
但她至少清楚地知道著一點——她與阿爾伯特很快就會死去。
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蘇格蘭獵人小屋內。
伊莎貝拉,醒醒。
寒氣像一把長劍般突然刺進了她的額頭, 伊莎貝拉猛然驚醒過來,睜開眼睛,剛好看見她麵前的康斯薇露正將自己的手收回去,才知道自己似乎在轉瞬間又失去了意識。她深吸了一口氣,企圖用仿佛千萬根針般紮進口腔的冰冷空氣使自己清醒一些,抬頭向康斯薇露看去,然而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向左一偏,落在了康斯薇露的右手臂上。
就像是誰用威力強大的霰|彈|槍衝著那珍珠灰色的修長胳臂射了一彈,隻在上臂留下了焦黑的,仿佛是被火燒過一般的醜陋疤痕,以下的身體部分全部消失了。注意到伊莎貝拉愣愣的視線,康斯薇露將身子向另一邊側了過去,儘管這無濟於事,伊莎貝拉仍然能看到那可怖的痕跡——我又不是真的失去了一隻手臂。她在心中柔聲說著。我已經是鬼魂了,這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影響。
不,是有的。
伊莎貝拉知道。
在那顛覆一切的一刻發生之前,她正興致勃勃地向阿爾伯特訴說著《霍比特人》的結局,她還記得眼前這個正躺在自己懷中昏迷不醒的男人是如何不依不饒地向自己糾纏了許久為何他從未聽說過J.R.R.托爾金,一個有才華到能夠寫出如此扣人心弦而又精彩絕倫的故事的家這個問題,逼得她不得不將J.R.R.托爾金包裝成一個定居在美國的,懷才不遇,正在接受範德比爾特家資助的英國作家,才勉強打消了阿爾伯特的疑竇。然而,她還沒來得講到比爾博的故事又是如何在他的侄子弗羅多身上繼續下去,就感到馬車忽然極其劇烈地一震,力度之大,霎時間便將她從座位上拋了出去,前額重重地撞在擋板上。隨即便伊莎貝拉感到整輛馬車正天旋地覆地向左側傾斜而去,而她也跟著跌入坐在她左側的阿爾伯特的雙臂之中——
在那個腦子空白的瞬間,她隻記得自己看見右側的車門在抖動之下彈開了,仿佛是以慢鏡頭般遠離他們的,被積雪覆蓋的大地從車門外延伸開去——伊莎貝拉早在登上馬車以前就向切斯特先生抱怨過這個似乎出了點故障的車門,然而忙於將行李箱綁好的後者似乎隻當做是沒有聽到,最終她放棄了計較這個問題。
現在想想,那或許是良心不安之下的暗示之舉,畢竟,若是沒有這扇大開的車門,伊莎貝拉不認為自己與阿爾伯特活下來的幾率會有多高。
就在馬車即將翻滾下山崖邊緣的前一刻,阿爾伯特,她的丈夫,那個曾經以虛假的愛意誘騙她,卻又如今在寫給她的信件結尾署上了“摯愛你的”,讓她在不知所措與慌亂中帶著一絲欣喜地諒解了的男人,用力將自己從他的懷中推了出去。
她跌落在山崖的邊緣,然而她的鬥篷披風下擺的蕾絲卻鉤住了向下墜去的馬車,伊莎貝拉才感覺自己的雙腿與堅實的大地相接觸,瞬間又被扯著向後仰去,她及時拉開了脖子上的係帶,卻沒法阻止自己的身體隨著慣性向後退了一步,一腳踩空,頓時便向下跌去。
求生的強烈**使得她在這一切發生的電光火石之間本能地抓住了崖邊,然而這副嬌生慣養的身軀怎麼可能有著能夠支撐自己體重的雙臂,那隻稍稍延緩了幾秒伊莎貝拉下落的墜勢,她能絕望地感到自己的手指正迅速向後滑去,無論她多麼用力地將自己模糊的血肉死死地壓在上麵——
就在這時,一隻冰冷的手——冷得刺骨至極,似乎都要將她血肉凍碎——抓住了她的手腕,借著那一絲力氣,伊莎貝拉的身體向上挺去,竭儘全力地揚起一隻手,拚命地向前摸索著,終於抓住了大雪中一塊突起的石頭——那上麵灑落的來自馬車的木刺深深地紮進了她的手指,讓原本就被鋒利的石崖割得鮮血淋漓的手掌再添了數十道新傷,但伊莎貝拉感受不到疼痛,也感受不到積雪沒過手指的冰寒,她隻是死命依靠著那塊石頭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同時另一隻手尋找著可以用力的角度——那隻突如其來的,仿佛寒冰雕刻而成的手早就不知何時消失了——終於,一點點的,伊莎貝拉慢慢將自己拉回了懸崖之上。
腎上激素的效果在她放鬆下來的刹那便褪去了,疼痛回來了,寒冷回來了,所有的意識一同湧上,令得伊莎貝拉在好幾秒後才反應過來自己正趴在地上乾嘔,眼前極致的黑暗與炫目的白光相互交織著,隻間或出現的現實景色則似乎無法在她的瞳孔找到聚焦,就像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攝影師的鏡頭一般,模糊一片,晃動不已,整個世界似乎都被放在了卷筒洗衣機中攪拌,而伊莎貝拉正將自己的頭塞在其中。
最重要的是,恐懼也隨著感官一同回到了大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