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碧拉發現了,但她那天心情十分愉快,那條項鏈也並非是她的最愛,因此隻是向鏡中的女兒投去了一個微笑——
而那微笑讓瑪德意識到,她的神態,笑意,發型,體型,動作,等等的種種外貌特征都多麼地與自己的母親相似,隻除了她那30歲的母親看起來稚氣而又天真,年幼的她還反而看起來更加成熟而性感。
——就如同洛裡斯喜歡的那般。
瑪德不是沒有見過她要求安碧拉表現得更加性感撩人,更加符合她的想象一些,反正這兩個女人從未在她避諱過親密舉止,隻是安碧拉是那樣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自然每一次都不客氣地拒絕。洛裡斯因此便在舊金山中找了其他的妖冶女性作情人,以此來發泄自己無法在安碧拉身上得到滿足的幻想,瑪德也知道這一點,她甚至還幫著洛裡斯在起疑心的母親麵前打過幾次圓場。她唯獨不知道的,是洛裡斯對自己所具有的那齷齪的心思。
她從未侵犯過她,直到最後也將她如同女兒般對待,這是不可辨駁的事實。
但那精神上的折磨卻無可避免——當她明白了洛裡斯是在做什麼以後,所有生活中的一切在她眼裡都變了味。她受不了一個自己曾經當做母親看待的女人以那種含情脈脈的眼神看著自己;她受不了對方用才與安碧拉膠著親吻過後的雙唇教導自己;她受不了對方用撫摸過母親身軀的雙手來觸碰自己,必須要發狠地清洗過每一寸有所接觸的皮膚。
然而,與此同時,她卻無法反抗洛裡斯,無法拒絕對方的要求,無法向她表達自己的反感。她畢竟養大了自己,她畢竟在病床旁照料過自己,她畢竟為做噩夢的自己唱過搖籃曲,她畢竟被自己像熱愛母親一般地深愛過,依賴過,信任過。瑪德痛恨著安碧拉,痛恨著父親,痛恨著洛裡斯,而她最為痛恨的人是自己,為何她不能如同安碧拉一般無所知覺,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事物都不在意的那般活著?她無數次在深夜流著淚質問著自己。如果她沒有發現這個真相多好,如果她從來沒存在過這個世界上多好。
而最終,嘗試了幾次,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任何自殺勇氣的瑪德做出了決定。
如果她沒法在精神上強大,那麼她至少要在身體上強大。
她不知道洛裡斯打算什麼時候摘采下自己這枚被親手栽種,親手培養,親手嗬護長大的果實,也許是等完全成熟了以後,也許是等洛裡斯無法按捺的那一天,而她必須要確保自己在那時能有足夠自保的能力,精神上她是懦弱的,可她胳膊裡必須有能把對方摁在地上,用武力迫使對方不敢再踏入自己房間一步的力氣。
她不敢將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因為她知道旁人是如何看待洛裡斯與她之間的關係——她很早就被自己的父親指定為自己的教母,又因為她聲稱自己無法再生育,因此人人都認為她是把瑪德當成了自己的女兒,總是不吝稱讚洛裡斯是一個善良又充滿母性的女人,也同時不忘常常告誡瑪德她是一個多麼幸運的女孩,儘管有一個出了名不管事的母親,卻有一個負責又溫柔的教母照看自己。沒有人會相信她的話,也沒有人會幫助她,大人隻會將她講述的事實斥責為小孩子的幻想,而誰知道洛裡斯在那之後會對自己做出些什麼?
甚至就連克裡斯後來也告訴她,他其實沒有在聽了她的故事以後,就立刻對她說出的每一個字深信不疑,隻是瑪德訴說時語氣中的絕望與悲拗觸動了他,於是他認為,即便瑪德所說的都是謊言,一個13歲的孩子也必然要經曆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才能有那般黑暗得仿佛看不見底,每一個字都能讓人脊背打上好幾個冷顫的情緒。因此,看在這一點的份上,他終究是同意了教導瑪德拳擊,為了掩人耳目,他讓瑪德回家後謊稱自己將要在他的妹妹的家政課室中學習編織,由此換來了每周四次的見麵。洛裡斯那段時間或許是因為察覺出了瑪德的疏遠,因此有意要討好她,便答應了這在平時她必然會反對的請求,而安碧拉根本就沒有關心過這件事。
儘管那時的克裡斯正處於事業上如日中天的時期,不斷地有地下競技場向他發來邀請,不斷地有拳擊上的後起之秀向他發起挑戰,而俱樂部方麵也對他的教練工作時間要求得十分嚴格,克裡斯仍然會想方設法地擠出時間親自指導瑪德——即便第一年她什麼也沒有開始學,將時間全耗費在鍛煉身體上,因為洛裡斯對她的體型控製十分嚴格,不允許她吃任何除了定製的食譜以外的食物,克裡斯還學會了如何下廚,讓她的進食量能跟上她的鍛煉進度。
那時的克裡斯之於瑪德,就像一個她從未擁有過的父親,也像一個親切的兄長,他會替她偷偷定製拳擊需要的服裝,會在她因為鍛煉成果不如人意時逗她笑,會在她情緒低落時開導她,會保護她,會嚴格地批評她,甚至除了拳擊以外,會教她去做生活中許多瑣事。她在他的雙手中學會了如何揮舞出自己的第一拳,學會了烹飪與烘焙,學會了如何獨立地照顧自己,學會了吸煙,學會了罵粗口,最重要的——她從他的身上繼承了拳擊手的精神,樂觀,堅韌,還有勇氣,無論如何被打趴在賽場上,都要相信自己的下一拳會為自己帶來勝利。
在接下來晦暗無日的五年裡,克裡斯成為了她唯一的支柱,成為了她無論何時從那棟刷著白漆的西班牙殖民地風格大屋中望出去時,都能看見的一片藍天。
即便在他死後,那片湛藍——她曾經從他眼中看到過的最美麗的天空——也不曾從她生命中消失,而是永恒地照亮了她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見你,”恍惚間,她聽見那個女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刹那間,她似乎也從中聽見了,當年克裡斯曾經從她的講述中聽到過的痛苦,“也許這一切都是錯誤,我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
她最後低聲喃喃地添上了一句,頭深深地埋在了膝蓋之中,一隻手臂垂了下來,借著微弱的光源,瑪德能在上麵看到大小不一的淤血烏青,還有一道道刻在紫紅之上泛白刀痕,於是她明白了,這個女孩並非是因為擔憂恩內斯特·菲茨赫伯的報複才從自己家中搬了出來,而是因為她不願讓自己的父母看見自己如今的模樣。
然而,艾略特勳爵終究想錯了一點。
她不是克裡斯,也不是公爵夫人,她成為不了彆人的太陽,也當不來彆人的救贖,她始終是安碧拉,那個極度以自我為中心的女人的女兒,她有耐心聽對方講述自己的遭遇,但在這明顯要她說點什麼能激勵對方,能鼓勵振作,能喚醒對方心中的勇氣和求生**的語句的時刻,瑪德突然退縮了,她已經想好了的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到頭來卻一句也說不出。
她說不清這究竟是因為自己的自私,還是因為她害怕聽見與自己當年類似的情緒與字句。
“如果連你都不知道該怎麼幫助自己,”她最終聽見自己這麼說道,“那麼也許我的到來的確是一個錯誤。晚安,克拉克小姐,很抱歉打擾了你。”
如果她想要活下去,如果她的確想獲得幫助,如果她有那麼一絲的可能性會起訴恩內斯特··菲茨赫伯,那麼她就會叫住自己,瑪德心想,如果此刻公爵夫人在這兒,她就不必將比較下顯得十分殘忍的心理戰術應用在這個無辜的女孩身上了。
她站起身,轉身向房門走去,每走一步都聽見自己在祈禱,在懇求,每一聲地板響起的嘎吱聲都讓她內心燃起一絲希望,每呼吸一下都能感受到劇烈的心跳,然而,直至她的手指放在門把手上,整個房間仍然籠罩在沉默之中。
她歎了一口氣。
然後認命地回過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