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意味著,他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看見了自己存在的男人。
而他所愛的,也是伊莎貝拉。
倘若說過去伊莎貝拉所懼怕的是阿爾伯特會再一次讓自己的愛戀落空,會再一次欺騙自己的感情,以及他的一切作為都不過是為了要將自己引誘到另一個陷阱的假象的話,已經與阿爾伯特曆經種種的她不再這麼認為了,然而,取而代之的,則是另一種懼怕——她與阿爾伯特之間橫亙著一百多年的歲月,他們之間的分歧不止隱藏在對於同性相愛,對於宗教信仰,對於法律條文,對於政治道路,對於人權平等,對於性彆差異,對於社會道德等等等等的方麵,還隱藏在更多的沒有被生活揭開麵紗的部分。即便是兩個成長在差不多環境下的男女,也可能發展出截然不同的觀念與習慣,導致最後無法在婚姻這條艱苦卓絕的道路上行走下去。
而伊莎貝拉不願看到預想中的場景發生。她不是早就意識到了,她根本就不可能在這個時代找到她所追求的,甚至僅僅隻是簡·愛所追求過的,那種平等而相互理解的愛情,那種能在靈與肉的結合上達到最高點的婚姻嗎?
與其與阿爾伯特相愛,最後再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之間好不容易從欺騙與誤會,交易與馴化中走出的感情,被完全不相容的思想漸漸消磨,伊莎貝拉寧願他們的關係永遠隻停留在這一層,這一她能夠無限接近阿爾伯特,卻永遠可以在吻上他的前一刻停住的層次。
你愛阿爾伯特嗎?
在聖誕晚宴結束的那天晚上,康斯薇露如是問她,而伊莎貝拉沒有回答。
在這場意外以前,伊莎貝拉一直堅信著,她所感受到的悸動不過隻是一時的感動,如同一滴雨水墜落在乾涸的蝌蚪之上,於是它便以為自己落入海洋的懷抱一般。然而,從大雪中看見他凍得紫紅的麵頰的那一刻,她便知道,那並不是感動,也不是錯覺,她貨真價實地愛著對方,比她想象的,也比她希望的更多,也許是從第一次見麵便延續而下的感情,也許是在半途上重新燃起的愛意,但無論是哪種答案,都改變不了伊莎貝拉已有的想法——阿爾伯特不能知道這一點,他們可以是夫妻,卻不能是戀人。
但在這想法成為決心,成為不可改變,也不可動搖的決定以前,伊莎貝拉仍然在無限期地推遲著。
如果今晚公爵閣下也來了,你會親吻他嗎?康斯薇露突然在伊莎貝拉心中開口了,嚇了她一跳,此時這支舞蹈已經趨於尾聲,而她早已放棄跟上大家的舞步,而是自顧自地跳著一些早就在一百多年以後的派對上被美國年輕人用爛了的舞步,好幾個人都向她投去了探究的目光,好在也沒有人知道她是誰。
什麼?伊莎貝拉心虛地反問道。
就像你曾經告訴我的那樣啊。康斯薇露認真地說道,同時還保持著自己的動作,要是她有實體,這會肯定已經被大家推到最前方,有無數的小夥子爭先恐後地與她對舞,因為她的動作優雅又美妙,而不像手舞足蹈的伊莎貝拉,隻敢躲在人群的後方,此前拉著她進來的矮胖路易吉早就不知去了哪裡。你不是告訴過我,在新年前夕的最後一刻,當倒數結束,紐約時代廣場的蘋果掉落,所有人都要有一個能夠親吻的伴侶——
如果我非要這麼乾的話,我可以親吻你,沒人說不能親吻自己的朋友,再說喬伊也在新年夜親吻了錢德勒。伊莎貝拉理智地回答道。更何況,我哪怕得去親吻那隻剛從牆角邊溜過的老鼠,也不能親吻——“阿爾,我是說,公爵大人?”
她吃驚地看著突然出現在她麵前的,這個貨真價實就是那個從大仲馬的中踏出的,英俊而狂傲的牧羊人強盜,注視著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在墜滿五顏六色綢帶的羊呢帽子下反射著狡黠的光彩,一隻手弓曲著,被阿拉伯風格鬥篷遮掩著,看似是放在腰間插著的那把精美絕倫的短刀上——不用說,顯然是為了遮掩他受傷的肩膀——另一隻手則舉起在穿著帶鏤金紐扣的石榴紅絲絨上裝的胸膛前,像模像樣地鞠了一躬。
“現在,你準備與我同生死共患難嗎?”他用極其流利的法語問道,而伊莎貝拉隻聽懂了一個大概的意思,她當然知道這句話肯定出自於《基督山伯爵》,可誰會將那本一百多萬字的書籍中的每一句話都背下來——
快說“啊,是的!”康斯薇露在她心中用法語喊道,而伊莎貝拉便就照著她的提示說了下去。
“啊,是的!”
“我到哪兒你就到哪兒?”
儘管聽出了這段對話的不對勁之處,伊莎貝拉也隻好硬著頭皮地配合了下去,“天涯海角也去!”她用法語喊道,感到這句話在自己的肌膚上帶起了一大片的雞皮疙瘩。
“那麼,你就挽著我,我們出發吧。”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那俊美而神氣的牧羊人將自己唯一能動的胳膊遞了過來,聲音低沉而愉悅地說道,“因為我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最後那段對話引用自韓滬麟所翻譯的《基督山伯爵》版本。
康斯薇露會跟著一起跳舞是因為她自從被伊莎貝拉說服了自己實際上是活著的以後,心態發生了變化,不再當自己是一個旁觀者的緣故——而正因為這個緣故,伊莎貝拉才那麼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