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是讀書人,一向重規矩體統,甫一進門見王夫人散了鬢發、坐在地上哭天抹淚,便把臉沉了下去。
賈赦也瞧見了這屋裡亂象,先朝老太太看一眼,見她麵上尚且穩當,便大步上前拎起邢夫人,再恍若不經意一腳把陪房王善保家的踢得暈了過去。
他死死捂住邢夫人的嘴,對老太太道:“母親,邢氏得了失心瘋,怕是衝撞了什麼。”
賈母眼底劃過流光,再瞥一眼賈政,深深歎了口氣,“你說的是。這病是從鳳丫頭先發的,恐怕是那去了的秦氏魘她。”
“不知母親可有什麼章程?”賈政聽她們說話,已反應過來,忙不迭問道:“一會太醫來了,可還要請他診脈?”
“且先讓她們安靜下來。”賈母犯了頭痛,閉著眼睛吩咐:“大太太二太太並鳳丫頭,都挪到我院裡去,不拘哪一間屋子,打掃出來暫供她們修養。這院子裡除璉兒,一概許進不許出。”
隨著她一句句話出口,那安神的藥湯子、養病的小院子、看守抱廈的老婆子,俱一一到位。屋裡頭靜得隻聞呼吸聲,再不見先前吵嚷喧鬨。
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不知被拖去了哪裡,隻見三個健壯仆婦馱起太太奶奶們,往老太太上房偏院而去。
“寶玉。”賈母緩了臉色,又是慈祥和善的老太太,“你妹妹身子弱,受不得熬,快送林丫頭回去歇下。”
見黛玉想要說話,賈母在她臉上摸了摸,輕輕擺擺手。
“外祖母千萬保重身體。”黛玉無法,給兩位舅舅行過禮,和悟空離了鳳姐院子。
一時屋內隻剩下一個鴛鴦,賈母將她視作心腹,並不避諱,卻還是道:“你去看看璉兒他們有沒有哄好大姐兒。”
鴛鴦靜靜退了出去,賈母這才道:“今日在場的一乾人,都在隔壁耳房裡。”
賈赦應道:“兒子曉得怎麼做。”
賈母“嗯”一聲,揉揉額頭,“邢氏尚可,隻你後院裡那點爭風吃醋的事。”
賈赦垂下眼皮,“兒子院裡都是賣身來的賤妾,不當大礙。”
賈母露出個滿意的神色,又道:“這幾戶陪房心野了,暗中貪墨了不少東西,還有那膽大包天借主家名頭攬事的,一概都從重罰了——言語間仿佛還牽扯賴大家,你尋了人慢慢查問。”
賈赦點點頭,見賈母沒有話說,便躬身退出去安排相乾事宜。
他方走到門外,就聽裡頭摔杯子的聲音,想起賈政那個弟弟,隻得歎氣。
賈政垂手站在地上,玄色的官靴沾著幾片茶葉,他盯著那碎裂的汝窯冰紋茶盞,聽賈母責罵。
“你當的好官、好家!內帷不修,還敢言稱君子?我都替你祖宗蒙羞!”
賈政白著臉,不敢辯駁,耳裡聽著母親訓斥,無端想起大哥方才的應對。
到底是自幼培養起來的承爵人。
賈母罵得累了,見他還是那副木訥模樣,也覺沒有意思,便長歎一聲,道:“我知道如今是難為你了,本不該將重擔寄予你身上。”
這話卻比責罵還讓他難堪,“母親……”
賈母已無意再與他多說,隻吩咐道:“王氏畢竟關聯王家,又是寶玉元春的母親,不好輕易舍棄。她手裡那幾樁人命,你托王子騰也好,求你大哥也好,且去平了。至於那印子錢……且先將借據問出來,統統一把火燒了,不論本金利息,一概不準追討。”
賈政瞧著高坐的老太太,隻覺往日那些“母親老了”的感慨多麼無知可笑。
終究是史侯家的千金、榮國府老封君。
待賈政也去了,鴛鴦這才帶著賈璉來拜。
賈母瞧著臉被撓花的賈璉,也不知說些什麼,便歎息道:“鳳丫頭倘或不能好,便抬舉平兒照看大姐兒吧。”
賈璉早已嚇得六神無主,自然她說什麼是什麼,喏喏應道:“老祖宗說的是,這平兒沒名沒分跟著我許久,該給她提個姨娘了。”
“且看鳳丫頭吧。”賈母撐著鴛鴦的胳膊站起身,隻覺自己一頭白發愈發蒼老,“你父親與你怎麼吩咐,你就怎麼做便是。”
那頭黛玉悶悶坐在窗邊,有心抄幾卷經文,卻怎麼也無法凝神,正憂思煩悶間,卻見悟空擎著一隻肥肥大大的鴿子走來。
飛瓊兒見了她便歡喜,落在桌上輕啄她指尖。黛玉淡淡揚個笑臉,摸摸它腦袋:“平安回來就好。”
悟空見她展眉,心底鬆了口氣,卻聽她問:“舅母她們如何了?”
“太醫已瞧過了,行了一遍針,又開了劑方子,如今正煎著,想來喝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