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進屋時, 邢夫人正喝著熱茶, 跟前站了一排姬妾通房立規矩。
“太太。”
邢夫人拿眼風瞥她, 輕輕磕磕茶蓋, “月例銀子得了不曾?”
迎春垂著頭,視線盯在鞋尖上, “已得了,司棋——”
司棋動動嘴唇, 還是從懷裡取了荷包,“二兩銀子, 全在這裡頭了。”
有個丫鬟上前接了,遞到邢夫人跟前。邢夫人在手裡墊墊,又解開那係帶瞧一眼, 這才撫額道:“我乏了, 你回去吧。”
迎春蹲蹲身子就要退出去, 邢夫人忽又道:“你每日多去林丫頭那坐坐, 眼招子放亮一些。人家眼見著就要有大造化, 你哄住了她,她手指頭裡漏一點,也夠你吃半年。”
她這話說的難堪露骨,司棋皺起眉頭, 怕傷了姑娘麵子, 反疏遠了林姑娘。
誰知迎春隻垂著頭,輕輕應了。
小丫頭打起簾子,司棋跟著姑娘走兩步, 又回身對邢夫人道:“太太,我伺候不當心,一時失落了姑娘的帕子。還請太太幫著問一問,彆被哪個醃臢人撿去了。”
迎春心底一歎,果然聽邢夫人重重放下茶盞,冷哼道:“你竟是個死人不成?連個手帕子都看不住!如今求到我這裡,卻又哪處給你尋去?”
“那上頭不曾落什麼名字,隻普通的蘭蕙花樣,不值什麼,母親不必費心。”
邢夫人這才滿意了,看一眼司棋,哼道:“退下吧。”
兩人相攜往園子裡走,見道上薄薄落了一層雪花,司棋便替迎春盯著腳下。
“姑娘何苦把那銀子全給太太,”司棋止不住地犯愁,“眼見天寒了,姑娘又住在水上,倘若要添置些什麼,沒有銀錢,誰理會咱們?”
“往年也是這樣過的,有什麼過不得?”
司棋跺跺腳,“這怎麼一樣?姑娘如今已是大姑娘了,總要打扮打扮,再有大姐兒跟著姑娘們讀書識字,咱們又添了筆墨的耗費……”
堂堂國公府的千金,誰能想到竟囊中羞澀成這樣。
“往年老太太、太太們賞的首飾頭麵,挑那不打眼的拿去換幾兩銀子使,也不礙什麼。”
迎春得過且過慣了,司棋卻是爆烈脾性,當即反問道:“姑娘的首飾頭麵而今還剩多少?咱們當了的倒是小頭,大的全被那起子人偷摸走了!”
這裡頭尤以迎春奶母最是猖狂,打量著姑娘麵軟心善,行事越發沒個顧忌。主子屋裡的好東西,但凡讓她知道了,總能尋著法兒摸走。
迎春便歎氣,“她們一時半會不湊手,拿去周轉也是有的,總還會再送回來。”
司棋見不得她如此,正要說話,忽見紫鵑扶著林姑娘過來,忙住了口。
“二姐姐。”
黛玉見她二人臉色不對,便笑道:“怎麼在這風口上站著,仔細凍著。”
迎春溫柔淺笑,和她聯袂而行,“說著話就站住了腳,倒不覺得冷。妹妹怎麼往這邊來,可是尋太太有什麼事?”
“我是特來尋二姐姐的。”
黛玉回首去看紫鵑,紫鵑自袖裡取出一條帕子遞過去。迎春認出正是自己遺失那條,忙像黛玉道謝。
“當不得謝。是我院子裡小丫頭拾著了,被雪雁看見,認出這帕子是二姐姐的。”
迎春低頭撚著帕子,想起方才邢夫人的態度,再看黛玉這般殷切,心中滋味莫名。
黛玉見她眉間隱有悒鬱之色,忙道:“我家裡梅花開得正好,正預備明日邀姊妹們一道賞花,二姐姐可得空?”
迎春掩唇輕笑:“林妹妹這話倒是說過數次,咱們卻從沒上過妹妹家的門。”
黛玉紅了臉,“之前京裡鬨哄哄的,父親囑咐我在外祖家不要輕易走動,這才耽擱下了。”
林如海是扳倒忠順王一係的主力,他謹慎慣了,便怕有那漏網的賊子伺機報複。他出入都有人護衛,女兒是閨閣弱柳,卻不能出絲毫差錯。
迎春不過揶揄一句,見她如此說了,便笑道:“咱們一道去告訴四妹妹,她一定很歡喜。”
一時惜春探春全告訴了,黛玉又借著秋爽齋的筆墨給湘雲下了帖子。
探春問:“姑父在金陵公乾,咱們上門去,可有些不妥當?”
林家沒有主母,黛玉自己又是個年輕小姐,這宴總覺有些不妥當。
“三妹妹放心吧,我們府上有那統管後院的嬤嬤,總能給咱們料理妥當。”
聽黛玉這樣說,惜春忙列了一串的姑蘇小點,“林姐姐明日可一定要她做來我吃!”
黛玉一點她額頭,“真是個貪吃蟲兒。”
姊妹們說的熱鬨,卻沒人記得提一嘴“寶玉也去”,悟空坐在梁上急的抓心撓肝,瞧那下頭笑靨如花的黛玉磨磨牙。
乾脆閃身到那院外,拍門徑直走進秋爽齋。
“姐妹們聊些什麼,我在外頭都聽見了。”
黛玉眼一轉,說道:“說你開春下金陵,能不能中榜。”
悟空見她笑的促狹,自己也覺高興,便道:“人家打小就勤學苦讀,我卻是個半路出家的,心裡正惴惴呢。”
黛玉瞧他神情不似作偽,心底一動,“平常心去考便是,也不是非要考中頭名……”
悟空眨眨眼睛,“我心裡沒底,倒不如明日跟姊妹們一道去妹妹府上。你們隻管賞花看雪,我在書房裡瞧瞧經史文章。”
“我說這猴兒弄鬼呢!”黛玉啐他一口,紅著臉向三春道:“往日裡問他讀書的事,從來成竹在胸,今日竟轉了性……”
“必然是外頭聽著咱們說話了。”探春搖搖頭,笑道:“林姐姐是東道主,你惹惱了她,這席可吃不上了。”
“我是姑父正經收入門下的弟子,便是林妹妹師兄。”悟空倒頭頭是道:“師兄登門,豈有拒之門外的道理?”
黛玉橫他一眼,“我四歲就由父親開了蒙,真論起來,你是哪門子的師兄?”
他兩人拌嘴,三春隻在一旁看熱鬨,還是黛玉被看的羞了,這才住了口。
晚間到老太太處吃飯,黛玉說起賞花之事,賈母便問:“寶玉也去?”
“去去去!”悟空忙道:“姊妹們不大出門,我護送著才放心。”
賈母點點頭,“你姑父不在京裡,璉兒又傷著,姐妹們就托給你照應。”
黛玉原就是捉弄他,如今外祖母開口,更沒有不允的道理。
第二日是個晴好天氣,姑娘們穿戴妥當,先去上房和老太太請了安,一道用過早膳,便由悟空領著人護送去林府。
方婆子殷勤地把人請到黛玉院裡,屋內早有熱茶細點備下。
等姑娘暫做修整,她才笑道:“依著大姐兒的意思,今兒午飯擺在暖閣裡頭。咱們府上的廚子,各係菜色都能做上兩道。那食單上列的名目都得了,隻看看可還有什麼臨時想吃的,若是不曾備料,還得儘早去采買。”
三春都有些羞澀拘謹,黛玉便道:“還有個史姑娘未到,她不大愛清淡素食,便多備幾樣肉食吧。”
方婆子記下了,又笑道:“寶二爺還在書房裡喝茶,是另給他備一桌,還是和姑娘們一處呢?”
三春聽了都去瞧黛玉,隻見她淡淡頷首,說道:“都在一處。”
惜春先咧嘴笑了,“勞媽媽去把二哥哥請來。”
方婆子笑吟吟去了,先把姑娘的話吩咐下去,這才親自去請悟空。
探春喝一口羊乳紅棗茶,抬眼見兩個大丫鬟模樣的女子忙著給手爐添炭芯子,再瞧黛玉這屋內雅致又不失華貴的陳設,心底微微一酸。
“嘗嘗這個。”
探春麵前多出一碟杏仁酥,黛玉巧笑嫣然:“這還是照著你上回說那方子做的呢。”
“那我可要好好嘗嘗。”探春垂眸一笑,把心底那點自憐散去。
“史姑娘來了。”
外頭打起繡簾,吹進屋裡一縷寒風,很快又被熱氣蒸暖。
湘雲自個兒解了披風遞給翠縷,湊到桌邊笑問:“吃些什麼好東西呢,快給我也嘗嘗!”
黛玉笑她:“外祖母總說你在家裡學規矩,怎麼瞧著還和以前一樣。”
提起這個湘雲就皺起了臉,惡狠狠往嘴裡塞個糕餅,“那竟不是人過的日子了。”
她口沒遮攔慣了,迎春卻還是道:“咱們跟前你說說就罷了,可不要在哪裡都這樣瞎說……”
不然讓忠靖侯、保齡侯兩位夫人聽見了,又該怎麼想呢?
湘雲擺擺手,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等方婆子請了悟空來,青鳶朱鶴見外男進姑娘閨房,就有些欲言又止。
雪雁紫鵑領著司棋侍書等人在偏房說話,聽見悟空的聲音,相視擠擠眼睛。
司棋各打一下,問:“你們倆做什麼眉眼官司?”
雪雁壓低了聲,對她們道:“這話說來可就長了。我們姑娘原先在姑蘇時,太太正經配了四個大丫頭伺候。除了我是伴著姑娘讀書、又一起到了你們府上,另三個都留在了揚州家裡。”
“老爺進京時,有一個大了,就隨她回家自去婚配。剩下兩個,如今還照舊留在姑娘院裡。”
侍書道:“進門時倒是瞧見了,我還疑心哪裡冒出這麼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