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送走了寶釵, 背著人哭了一場, 又遣家丁去給薛蟠報信。
薛蟠在外地做生意, 竟沒能送妹子最後一程。女兒進了那地界, 也不知今生還能不能見麵。
拿帕子擦了臉, 薛姨媽揚聲叫來香菱。
香菱低著頭匆匆跑過來,“太太。”
“你拿著這帖子去林家。”
薛姨媽按著額頭,哭的有些困乏眩暈,“賣身契已經送去順天府銷號,你從今而後就是自由身了……”
香菱一時悲喜交加, 跪著給薛姨媽磕了頭,“謝太太成全。”
“去吧。”薛姨媽擺擺手, 轉入內間。
就當是給寶丫頭積福報。
香菱的包袱裡隻兩件換洗的春衫, 並一些平日積攢下的月銀,彆的一概送給了素日相熟的丫頭們。
小丫頭憂心忡忡,“香菱,你往後都到哪裡去呀?”
香菱垂頭淺笑, “林姑娘答應幫我尋找父母,若是尋到了,自然就家去。”
“若是尋不到呢?”小丫頭抿抿嘴,“你什麼都不記得了,何必還要去找呢。咱們府裡不愁吃穿,不比在外頭受凍吃苦好?”
“那不一樣。”香菱搖搖頭,“我走了,你以後聽姐姐們的話。”
青布小騾車慢慢悠悠往林家去, 香菱揭開小小一角簾子,偷覷街上往來的行人和各色琳琅的攤鋪。
她深深吸一口氣,壓製住狂跳的心臟。
“菱姑娘,前麵就是林太師府上了。”
香菱輕輕跳下車,從腰裡取了一角碎銀遞上,“多謝大叔送這一程,微薄心意,拿去打酒吃吧。”
車夫接過去,和她道一聲謝,又趕著騾車回薛家複命。
方婆子得了信,親自往大門去接。她見香菱眉眼清秀、唇紅齒白,不由心生憐意,拉著人一邊走一邊說話。
“大姐兒昨日已經吩咐過了,姑娘就安心在這裡住著,有什麼短缺的,或是下人照顧不周到,隻管和我說。”
方婆子是上了年紀的婦人,又親和熱情,香菱心底的緊張消了大半,忙道:“媽媽不用待香菱如此客氣。林姑娘心善,能有片瓦遮頭,我已經很滿足,不敢再失了禮數……”
“香菱姑娘這是說哪裡的話。”方婆子一指麵前小院,笑道:“咱們府上雖不富貴,房舍還是有幾間的。姑娘往後就住在這處,旁邊就是咱們姐兒的院子。”
香菱看那院子大小三間屋舍,院裡還配了掃灑的小丫頭,忙擺手道:“這可使不得,我……我哪是能受用這些的人。”
方婆子瞧出她心下惶恐,忙安撫道:“大姐兒鮮少請人來聚,難得邀了姑娘,咱們不能不儘心。姑娘隻管安心住著,老爺平常在前頭,不大往後頭來,姑娘千萬不要拘謹。”
香菱隻得住了,卻不教人伺候自己,方婆子不好逼迫,也就算了。
林如海下衙回來,聽方婆子形容了香菱言行舉止,便點頭道:“既是玉兒的客人,好生照顧著便是。”
一麵又派了人往姑蘇去尋訪,看看誰家曾走失了這般大小的女孩子。
等到了休沐日,林如海接了黛玉回來,便隨她們小姐妹說話。
香菱一見黛玉就要下跪,被紫鵑雪雁兩個好歹攔住了,便流淚蹲蹲身子,“林姑娘再造之恩,香菱無以為報,隻有來世結草銜環,長隨姑娘身畔。”
黛玉拉著她坐了,輕歎道:“我也不知這樣對不對,隻盼著你往後不要怨我。”
香菱是薛姨媽擺了酒給薛蟠的房裡人,如今離了薛家,又不知道能不能尋到家人,比起在薛家,未必是一條好路。
“姑娘給了我選擇,是香菱自己要出來的。”
香菱握住黛玉的手,“往後如何,都是香菱的命,絕不敢有半句怨懟。”
她容貌娟秀,眉間一粒胭脂痣,氣韻有三分肖似黛玉,更有五六分像寧國府從前的小蓉奶奶秦氏。
若隻是模樣好便罷了,偏偏她又愛笑,天性裡自帶一段天真良善,從不和人掐尖要強。在府裡住了幾日,不單黛玉愛憐她,連府裡的下人們也喜歡這個菱姑娘,無事便和她一處說話做針線。
林如海派去蘇州的人卻沒什麼頭緒。
各地曆來不缺被拐子拐走的孩子,男男女女不知凡幾。偏香菱又不記得父母姓名,家中諸事一問三不知,這麼多年過去,真不知從何查起。
方婆子沒法子,隻得又來問她:“菱姑娘,便是一些細枝末節的,但凡你記得的,都說出來讓咱們知道,也好有個頭緒。”
香菱獨坐之時也常常思索回憶,奈何當時尚且年幼,回想起來竟隻有那拐子如何教養打罵。
方婆子見她黯然低沉,忙道:“姑娘記不清也是有的,隻慢慢尋訪便是。”
香菱笑一笑,忽而想起一段細枝末節,忙道:“方媽媽,我想起一個人來!”
“是個什麼人?”
“我被賣給薛家前,曾和那拐子租賃了一家房舍。那主人家在衙門裡當門子,娶了一房妻室,兩人常常過來和我說話……”
香菱細細回想,攥緊了方婆子的手,“他二人常常打聽我身份,瞧著像是認得我一般。”
“姑娘可記得那門子是個什麼名諱?”
香菱搖搖頭,“往來之時從不聽他說起名諱,隻知道從前是個沙彌,後來才還俗娶妻的。”
方婆子記下了,忙去報給管事的。
“她既是在金陵被賣,那門子便隻管往金陵衙門去尋。”管事想定,另派了人去金陵,又去薛家問那拐子姓名。
方婆子一歎,“總比大海撈針要好一些。”
四月十九是賈寶玉的生辰,因他在金陵考試,府裡也沒法給他辦,賈母便有些怏怏不樂。
實際如今國孝在身,就是人在府裡,還能怎麼大辦呢?鳳姐歎口氣,知道這是老太太惦記寶玉了,隻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氣逗趣。
“他在我跟前養到這麼大,幾時出過遠門……”
老太太一想他在外頭,要什麼吃的用的都沒有,便有些吃不下飯。
姑娘們放完風箏回來,見老太太如此,便一齊圍著她撒嬌。好歹把人哄笑了,鴛鴦忙端上飯食,伺候著賈母吃了。
“這道竹筍老鴨湯入味,賞。”
老太太說賞,廚房裡燉湯的立時就收到了賞賜,一時喜笑顏開,對著上房隔空拜了拜。
賈母配著幾道小菜吃下半碗碧粳米飯,又喝了一碗老鴨湯,便放了筷子。鴛鴦服侍著她漱了口,領著小丫頭把桌子抬下去收拾,留姑娘們陪著老太太說話。
“我聽說香菱那丫頭去了你們府上?”賈母撫著黛玉頭發,“你是好心,卻也要心裡有成算。你爹爹如今惹人眼目,他又隻有你這一個女兒,諸事都要多思多想。”
“玉兒記著了。”
賈母見她乖巧,又笑道:“你生性良善,也不妨礙什麼。”
寶丫頭和黛玉好,雖是兩個丫頭自己投緣,實際對薛家也算一樁好事。莫說是要一個香菱,就是旁的什麼,想來薛家應當也樂意奉上。
香菱在大觀園住過一陣,鳳姐還挺喜歡她,便問:“妹妹可有給她找到家裡人?”
離了那薛大傻子,才算不辱沒她的相貌氣度。
黛玉輕輕蹙眉,“派了人去姑蘇尋訪過,誰知曆年被拐的人竟那樣多……”
賈母年紀大了,驟然聽到那些人間疾苦,心底便有些不大痛快,“應天府的人隻乾領俸祿,半點不做事!”
她家裡幾個孩子,隻一想哪個被拐去賣了,就覺心如刀絞。
“若是尋不到,咱們幫襯她一些銀錢,尋戶清白人家過日子,也不是難事。”
老太太發了話,幾人再沒有不允的。
鳳姐笑嗬嗬道:“老太太菩薩心腸,我也不能教妹妹們看了笑話。咱娘兒們一齊出錢出力,香菱丫頭想過的差,咱們也不能答應呢!”
姊妹們笑一陣,也說要出錢。
黛玉道:“如今還在尋找她的家裡人,一切未明,若是先給了她錢,恐怕反讓她惶恐難安,倒不如先攢著。”
“很是。”賈母點點頭,囑咐鴛鴦,“記著立個賬目,到時候提醒我一聲。”
第二日休沐,林如海來接黛玉回家。剛出了榮國府大門,忽見東邊寧國府匆匆抬出一頂翠幄轎子,那幾個轎夫腰裡各係一條白巾,像是主家有了什麼喪事。
“回避了。”
下人們得了令,忙把車架移開一丈,瞧著那轎子進了榮國府。
林如海朝那“敕造寧國府”的匾額上一望,皺起兩道長眉,“回府。”
賈敬死了。
賈母站起身,瞧著哭泣的尤氏,張張嘴,卻不知道問什麼。
尤氏無需她問,自己就把話都說了。
“公爹在觀裡修道,被那些道士蠱惑,吃多了毒膽,突然就沒了……”她捂著嘴,小聲抽泣兩聲,又道:“大爺已往觀裡去了,各處親戚卻還沒通知到。”
賈母擺擺手,讓她自去處理,又命鴛鴦請兩位老爺去東府吊唁。
賈赦一直都在府中,賈璉的傷也養好了。兩人立即就得了信,忙換過衣裳,騎著馬往城外道觀去。
到時賈敬已經入殮,賈珍在棺槨旁哭成了淚人,見了他們父子,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賈赦想起年少時的情分,登時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