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新得了一鼎九層博山爐, 其上鏤刻各色奇花異草、珍禽猛獸, 皆栩栩如生, 仿佛活物。
他在書房裡把玩了兩日,愛不釋手,忽聽賈政帶人來見,便有些不樂。
“請進來。”
孫紹祖跟在賈政身後進了門,見這書房闊大舒朗、采光極好, 紫檀漆金的博古架上放著各色金銀玉器,看得人眼花繚亂。
“兄長又得了什麼新鮮玩物?”
賈政拱拱手,湊近了瞧瞧那博山爐,讚道:“果然‘博山香靄鷓鴣斑’, 非是凡品。”
賈赦除了女色, 便隻愛這些金石之物,當即道:“確實品相極好,值那兩千兩。”
孫紹祖一聽那爐子值兩千兩,忙偷著瞧兩眼,見那雕刻雖精湛,卻又非金非玉, 哪就值當花那麼多銀兩!
下人看了茶,賈政一摸那瓷杯, 笑問:“此青純粹如玉,可是章生二監造官窯杯?”
“你是飲了酒再來此的?”賈赦皺著眉頭,“章生一的白級碎都瞧不出來。”
賈政一笑,“愚弟在金石上頭, 差兄長遠矣。”
他見賈赦麵露得色,一指孫紹祖,“世侄可瞧出些什麼名堂?”
孫紹祖額上洇出一層汗,強笑道:“小侄門第淺薄,赦公這些傾城珍寶,哪是小侄能識得的。”
賈赦受他吹捧,瞧這年輕人也順眼許多。他起了談性,又有意賣弄誇耀,便領著兩人在房內依次介紹藏品。
孫紹祖是純外行,聽著賈赦的介紹就隻知道值錢,心底的震撼遠不如賈政。
賈政年輕時也縱情享樂過,花鳥魚蟲各色玩器,都是見識過的。
他瞧著那烏孫國的青田壺、西漢的全花細腰美人觚、商朝的彝、周朝的鼎,凡入目種種,沒有一件不是有來曆有出處,有價無市,千金難求。
賈政眼紅難平,賈赦卻猶覺不足。他一摸那錦匣裡的貓兒眼,歎道:“為買那博山爐,銀錢一時不湊手,那明月夜光珠竟生生錯過了。”
孫紹祖心中一動,瞧瞧記下了名目。
三人又坐了飲茶,賈赦問起孫紹祖。賈政忙道:“這孫賢侄乃大同府人氏,祖上是老國公手下門人,和咱們也算有舊。因他父親去的早,家道漸漸敗落,如今隻他一人在京。”
賈赦問:“都做些什麼營生?”
孫紹祖忙道:“在京裡謀了個七品兵馬副指揮,讓赦公見笑了。”
賈赦在他麵上細瞧一番,見孫紹祖相貌還算過得去,年歲也不大,便點頭道:“用心辦差,總有出頭之日。”
孫紹祖見他麵容淡淡,又補充道:“幸得兵部賈尚書賞識,兵部裡候缺題升。”
賈雨村和賈政走得近,賈赦便不大放在心上,隻敷衍一句“前途無量”。
賈政笑著一拉孫紹祖,“賢侄年少有為,一心欽慕兄長,又無人張羅家事。若不是愚弟沒有適齡女兒,倒有心招他做了東床快婿。”
賈赦憶起迎春,一時竟想不起她如今年歲幾何。
總歸也不小了。他又看一眼孫紹祖,有些意動,便道:“我倒是有個女兒,隻怕不堪匹配,還要問問老太太的意思。”
孫紹祖出了榮國府,低頭思索一番,還是拿不準這門親事能不能攀附上,便調轉馬頭,往賈雨村宅邸而去。
晚間用過飯,賈赦便朝邢夫人問:“迎丫頭今日怎麼不來請安?”
邢夫人不料他陡然問起迎春,忙笑道:“老爺怎麼忘了?從前迎丫頭總來,老爺說見了她就傷心,不肯再見,我就讓她少來了。”
賈赦從前有個極受寵的愛妾,生下迎春沒多久就去了,他仿佛還感傷了許久。世上新人換舊人,而今那女子什麼模樣都忘了。
賈赦擺擺手,不再去想那陳年舊事,“她如今幾歲?”
邢夫人但凡想起迎春,就是索要她那二兩月俸,幾時在意過她年紀。賈赦這一問,一下將她給問住了。
見大太太麵露難色,一旁侍奉的妾室道:“二姑娘仿佛將要十四了。”
她是這院裡老人了,年老色衰才被邢夫人準許在跟前伺候。
賈赦不料堂堂一等將軍的女兒,在這府裡竟是個隱形人,連邢氏這個母親都不把她放在心上。
心底難得有了一分慈父憐意,賈赦指了兩件東西,著人送去綴錦樓。
司棋接了東西,見盒裡一根點翠鸞翅簪、一根翡翠玉搔頭,忙遞給迎春,“老爺賞的。”
迎春已換過寢衣,散了頭發讓繡橘拿篦子篦過,預備要上榻安歇。
她接了那兩根簪子,止不住摩挲兩遍,回首看司棋:“再勞你給我梳個頭。”
司棋動動嘴,見一向都沒什麼悲喜的姑娘頭一回滿眼希冀,不由心中一酸。
“夜裡不好上頭油,隻簡單給姑娘綰個髻,明日再好生梳一個。”
司棋在清水裡滴一滴香露,拿梳子沾一沾,把迎春的一頭青絲握在手裡梳順,利落挽個單螺。
迎春先拿來玉搔頭簪上,對著鏡子瞧瞧,又鄭重取下來,拿那翠翹在發上比一比。
她臉上酡紅,一雙眼裡波光瀲灩,顯然正心緒澎湃。司棋繡橘兩個在一旁看著,都不忍開口掃她的興,隨她在那裡來回比劃。
司棋輪值守夜,聽見姑娘囈語輕笑,那聲音低低柔柔,像一個不忍驚碎的夢。
早起姑娘們互相廝見,見迎春臉上帶著甜笑,忙問她緣由。
迎春羞澀道:“哪有什麼緣故,隻是早起推窗見了喜鵲,這才高興。”
探春眼尖,見她頭上多個沒見過的玉簪,便問:“二姐姐新得了首飾?很襯膚色呢。”
“我今日也戴了新鐲子呢。”惜春不明就裡,忙給探春瞧自己腕上的鐲子。
黛玉和悟空對視一眼,悟空笑道:“我從金陵帶回來的東西剛分揀完,姊妹們去我屋裡挑吧。”
姑娘們聞言甜笑一聲,手挽手往怡紅院去。
小玩意早堆在了桌上,姑娘們湊在一處分東西,悟空折身進了裡頭。把那梁衡的信放在小匣子裡,擱一個手鞠球壓在上頭。
他抱了幾個盒子出來,擺在桌上,“這裡頭東西有好有壞,你們憑著運氣自己選一個,回去了才能看。”
“故弄玄虛。”探春嗔一句,伸手拿了一個遞給侍書,看她們挑。
迎春先讓惜春黛玉拿了,才把剩下一個遞給司棋。
等姊妹們散了,黛玉拉過悟空問:“那東西可是放在盒子裡頭?這也太冒險了,若是……”
悟空眨眨眼睛,“好妹妹,你就放心吧。”
黛玉攥著帕子,始終不能放心。
她們閨閣裡的女子,莫說是收外男的書信,就是自己寫的一個字流出去給人看見了,也是天大的紕漏。
迎春對這危機渾然未覺,她扶著司棋往綴錦樓去,總忍不住抬手摸摸那簪子,生怕一不小心鬆脫了,掉在地上。
司棋看著好笑,打趣道:“姑娘再這麼摸下去,就要把那玉摸出包漿了。”
迎春就羞紅了臉,悶頭往院子裡走。
走的近了才聽到房裡吵嚷不休,竟是繡橘在和人吵嘴。
司棋耳朵尖,聽出裡頭奶母的聲音,忙抬腳進去,“這青天白日的都吵嚷些什麼,自己不要臉麵,姑娘的體麵也不顧了?”
奶母尚不知錯處,橫眉冷眼道:“姑娘吃我的奶長大,我被人落了麵子,也是姑娘被落了麵子。”
繡橘在她臉上啐一口,憤憤道:“滿府的奶媽子你瞧去!遠的不說,璉二爺的奶嬤嬤,人家就不如你?她也敢像你這樣跟二爺、二奶奶說話?”
司棋也挖苦道:“姑娘是主子,你你也是主子?吃你兩口奶是看得起你,要是想拿捏姑娘,隻看老太太同不同意!”
那奶母當即捂了臉,腳在地上跺幾下,嚎喪道:“可不得了,如今這些毛丫頭心眼大了,慫恿著姑娘不認我老婆子,竟是白奶了她一場!”
丫頭們本就煩她賭錢吃酒,又常常來尋摸姑娘東西,見她如今連主子也攀扯上了,更是不能善罷甘休。
她們幾個鬨的不成樣子,吵的迎春腦袋疼。
“今日又是為著什麼吵嚷?”
她按按頭,往妝鏡台上去尋那本《太上感應篇》。每每煩心憂愁,她總要看個幾遍,才好靜下心來,繼續過那寵辱皆忘的日子。
誰知這一看,卻見那妝台上一片狼藉,胭脂散落在梳子上,妝奩盒子也翻了出來。
她眼凝在昨天新得的那個匣子上,慢慢走過去打開,見裡頭空空,隻餘墊底的絳紅綾緞,閉眼深深吸一口氣。
奶母還在大放厥詞,見迎春已經發現,便把袖裡攥著的鸞釵往桌上一拍,“全是我待姑娘的一顆心錯付了!”
迎春拿帕子捂一捂眼睛,又把手放下,沉聲吩咐司棋:“去瞧瞧二奶奶得不得空,把這事報給她。”
奶母聽她說鳳姐,當即臉一白,“姑娘當真要絕了情分?”
迎春好容易硬下心腸,司棋怕她又被奶母哄住,忙給繡橘使個眼色,自己快步去尋鳳姐。
繡橘把那點翠鸞翅釵撿起,拿到迎春麵前,“姑娘瞧瞧!我當場把老奶奶捉住,叫她把東西拿出來,她卻隻跟我說些汙言穢語,現今把這東西也糟蹋壞了!”
迎春拿帕子把東西包住,握在手裡不說話。
繡橘心底一安,見奶母還要說話,忙把姑娘拉出門,“姑娘去尋四姑娘說說話,咱們這裡吵嚷,仔細頭疼。”
藕香榭和綴錦樓隔水而望,因惜春好靜,一向很是清幽。迎春也不想聽奶母哭嚎,領著小丫頭就走了。
司棋腳程快,不多會就到了鳳姐門前,見璉二爺抱著小哥兒在院子裡曬太陽,忙蹲身行個禮。
賈璉如今有子萬事足,見誰都笑嗬嗬的,便問她:“可是二妹妹有什麼事?你奶奶今兒正忙,你和我說也是一樣的。”
司棋略一遲疑,便把事說了。
“老奶奶並不是頭一回,姑娘記著她的恩情,衣衫首飾拿了也不教說。誰知她非但不明白姑娘的心,竟越發渾了,直接去翻姑娘首飾盒子。”
賈璉登時豎起了眉毛,又怕嚇著兒子,忙在包被上拍拍,叫奶媽子抱回屋裡。
“這老貨欺到主子頭上,再不能容她。”賈璉背著手,吩咐道:“你隻管擰了人來,我去給你二奶奶說一聲。”
司棋吃了定心丸,又匆匆往回趕。
平兒出來倒水,恍惚見著司棋背影,便問賈璉:“可是二姑娘那裡缺什麼?”
賈璉自己打簾子進了屋裡,見鳳姐正在榻上抻腰,忙殷勤給她揉按。
鳳姐眯著眼由他按,舒坦夠了就把人一推,“兒子呢?”
賈璉涎著臉笑道:“奶媽媽看著呢。”
他攬著鳳姐一齊靠在榻上,柔聲把迎春的事說了,又道:“咱們這樣的人家,雖說伺候過主子的要給兩分體麵,但真要被奴才欺負了,也是跌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