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開鄉試,悟空因年紀的緣故,並沒有去應試。他已拔了貢生,隻等著去國子監進學。
姊妹們在一處做針線時,李紈便道:“國子監內有房舍供學子居住,寶兄弟若是去國子監讀書,也不知是照舊回府裡住著,還是住到學裡。”
探春剛練完長短針,聞言便笑道:“大嫂子糊塗了不成,就是寶玉自己願意住在外頭,老太太也是不允的。”
況且黛玉在園裡住著,就是打他他也不肯出去的。
李紈一想也是,卻還是道:“監裡各省的學子都有,若是住在裡頭,日夜討論詩書,也是好事。”
迎春一指黛玉,輕笑道:“林姑父是學問精深的人,他都說寶玉可下場考會試了,哪還在乎國子監裡這兩年呢。”
李紈在迎春繡繃子上一瞧,見那鴛鴦尚無神采,便抬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捏,“有這功夫說嘴,還不多繡兩針鴛鴦?真個是鳳丫頭教出來的徒弟,把二妹妹這老實人也教得口齒伶俐起來。”
姊妹們笑一陣,卻見鳳姐拉著大姐兒走來。
她把姊妹們挨個瞧一邊,調笑道:“今兒風大,仿佛聽見有人背後說我呢!”
黛玉攬著大姐兒坐在自己身旁,這才和鳳姐道:“隻許你每日說道旁人,咱們就不能說你了?”
鳳姐佯裝不依,伸手在黛玉肋下撓幾下,見她笑得要喘不上氣才罷手。
“論起口舌伶俐,誰能比得過林妹妹?往後我隻撓你癢癢,看你還說不說了。”
黛玉最怕癢,隻嗔她一眼,卻不敢再說了。
大姐兒拿著黛玉的刺繡看了兩眼,拉拉鳳姐的袖子,“媽媽,我也想要這式的花樣,和弟弟的一樣。”
“這本就是給大姐兒做的。”黛玉刮刮她鼻子,“大姐兒喜不喜歡?”
“喜歡!”
大姐兒脆生生應了,又托著腮嘻笑道:“那弟弟的也是林姑姑做的呀。”
“不光林姑姑做了,迎春姑姑探春姑姑也都做了。”黛玉指著惜春給大姐兒瞧,“隻有四姑姑偷懶,大姐兒去找她要吧!”
惜春年歲最小,李紈看得也寬鬆,每回隻紮個兩針便罷。手絹子都未必肯繡,哪還能動針做衣裳?
提起針黹之事便覺頭痛,惜春忙拉著大姐兒去外頭玩:“咱們不和她們一處!”
李紈笑一聲,又問鳳姐:“荀哥兒的名字都定了,大姐兒怎麼還沒取名字?你可不要隻認兒子,輕賤了公府的女兒。”
鳳姐一甩帕子,橫她一眼,“都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誰不金貴?”
賈璉二十來歲了還沒有兒子,賈赦嘴上雖不說,卻是最急的一個。好容易如今生了一個,還是鳳姐這個正經兒媳生出來的嫡子長孫,恨不得立刻就翻書定個絕世好名。
還是老太太說,孩子尚小,怕貿然選定名字衝克了他,好歹拖到了如今才定。
賈家族人眾多,草字輩的譬如東府賈薔、賈蓉,後麵廊上的賈芸、賈芹等人,早把好名字占去了。賈赦翻了好幾日的書,又專門請人測算一番,隻有這個“荀”字差強人意。
定了兒子的名字,賈璉便覺虧欠女兒,便和鳳姐商議為大姐兒取名。
鳳姐也惦記此事多年,卻覺還缺個機緣,隻搪塞他不急。
如今拖來拖去倒拖成個心病。
還是迎春道:“大姐兒有福氣,不在這名字上頭。”
這麼多年也等了,左右府裡暫沒有第二個孫小姐,也不會分不清“大姐兒”是叫誰。
悟空在怡紅院等了許久,見黛玉遲遲不回,就知道是女人們又敘上了閒話。
正巧族中有個侄兒賈芸送花來,悟空忙往稻香村去。
黛玉聽他說了,便問:“都有些什麼花?”
“是兩盆白海棠。”
探春喜道:“可巧本月要開社,便結個海棠詩社如何?”
“需得把湘雲妹妹也邀來。”李紈又把鳳姐袖子拿住,“今兒趕巧你在,小姑子們手頭無錢,你做嫂子若是不拿一點出來,可不讓你走的。”
鳳姐樂得散點錢博小姑們歡心,卻不樂意讓李紈做好人,兩人打起機鋒來,悟空忙拉著黛玉跑了。
黛玉跑一段就覺腿酸,忙道:“咱們慢著走,這樣不像話。”
紫鵑跟著給姑娘撫背,自己也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到底是閨閣小姑娘呢。悟空暗笑一聲,握著黛玉的手渡過一縷精氣,牽著她慢慢踱步。
本月是探春做社長,便由她寫了帖子邀人。等湘雲來了,眾人作完海棠詩,又好生熱鬨了兩日。
老太太愛熱鬨,又喜歡湘雲脾性,便留她多住兩日。
這一日,因王子騰的女兒許定了保寧侯家,鳳姐便打發平兒去送賀禮。平兒才從王家回來,見榮國府角門處立著一老一小兩個熟人,忙迎上去相認。
劉姥姥腳邊還放著背來的兩大袋子瓜果蔬菜,遠遠見了平兒,口裡忙叫:“平兒姑娘!”
“真是姥姥!”平兒訝異地將她上下一瞧,又看一旁的小男孩,“這是板兒吧,都這麼大了?”
劉姥姥親熱道:“正是咱們祖孫倆。因著奶奶上回接濟,如今家裡日子好了,也賃了田地,姑娘看這口袋裡,全是自家地裡出的。”
平兒低頭一看,果真個個水靈青翠,品相比著廚房裡采買來的分毫不差,忙道:“姥姥這也太客氣了,竟馱了這樣多來。”
劉姥姥縮縮手,忍著沒張口。
還是板兒道:“姥姥每年都送,隻是周大娘不在,看門的不給咱們進去。”
平兒一怔,才記起這個“周大娘”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
自璉二奶奶和幾位太太發魔怔,這個周瑞家的已沒了三四年……
“我們奶奶還常念叨姥姥。周大娘開恩放出去了,姥姥下回再來,隻管報我的名字。”
鳳姐如今一味要做好事,這個劉姥姥也是知道感恩的人,平兒便做主領了兩人進去。
鳳姐果然高興,忙拉著她敘話,又叫平兒上果子給板兒吃。
板兒如今也在村裡私塾念書,跟頭一回那鼻涕直流的小泥蛋比起來,倒清秀不少。
鳳姐逗他說了兩句,見他對答起來似模似樣的,便笑道:“果然還是要讀書,將來板兒考中做了官,姥姥家就又是另一番氣象了。”
劉姥姥笑得合不攏嘴,“奶奶是貴人,得奶奶這一句話,他就是考不中,也和村裡那些小子不一樣了。”
她們說得熱鬨,大姐兒午睡起來,聽說母親來了客人,忙換了衣裳出來見客。
“這是……”
劉姥姥見個金貴小女孩進來,對著鳳姐叫媽,又呼自己作姥姥,忙道:“哎呀,這是公府裡的千金小姐,我這鄉下婆子可不敢當這一句。”
“有什麼敢當不敢當的。”
鳳姐攬過女兒來給她瞧,劉姥姥從沒見過這樣靈秀可愛的小姑娘,喜得什麼似的,嘴裡不停念佛。
她是鄉下老婆子,說出的誇獎粗俗直白,卻正合鳳姐心意。
她見劉姥姥這樣喜歡大姐兒,忽的心底一動。女兒的名字,說不得就應在了劉姥姥身上。
想定了主意,鳳姐也不囉嗦,直接就道:“她長到這麼大,還不曾有個正經名字。姥姥看著我這女兒好,你老是長壽有福的人,不若賜個字給她。”
劉姥姥一聽就要推辭。
她在鄉下也算個有名望的老婆子,東家嫁女、西家娶婦,總能請她去吃一杯酒。但放到貴人麵前卻不經看,又沒讀過詩書,取個花兒、妮兒的名字,豈不招了二奶奶不悅?
但鳳姐眼神懇切,又不像是戲弄她的樣子,劉姥姥話到嘴邊一轉,問道:“不知大姑娘生在什麼時候,可有什麼忌諱的?”
大姐兒生在乞巧節,也是鳳姐的一個忌諱。她說給劉姥姥知道,又歎一口氣,“就因生在這時節,她打小就三災八難不停歇。我和他父親多年就她一個,生怕她有個好歹,跟著操碎了心。”
劉姥姥雖粗俗,但大俗卻反能成大雅,她當即道:“那就叫巧姐兒。”
鳳姐果然說話算數,立刻傳令下去,往後全改口叫巧姐兒。
她如今兒女成雙,萬事不求,一心搭橋鋪路廣結善緣,當即要把劉姥姥引給老太太。
老太太見她偌大年紀,說話也詼諧,果然很是喜歡。
劉姥姥有心俯就,也不介意扮醜逗趣,姑娘們在一旁瞧著,全笑得直打跌。
黛玉先前見過封夫人落魄窮苦的模樣,如今再看劉姥姥,就有些笑中帶淚的意味。
和這些真正的疾苦相較,女兒們閨閣裡的一點憂思牢騷,便不算什麼了。
悟空瞧她若有所悟,道心悄然種下,不由欣喜。再看劉姥姥時,便又多了一分好感,抬手給那劉板兒添上一點福澤。
劉姥姥自己是長壽心寬之人,於她已加無可加,福蔭在外孫身上也算合宜。況且這個劉板兒,還和鳳姐家的小丫頭有段姻緣。
國喪裡不能飲酒,悄悄開個小宴卻也使得。老太太吩咐了廚房好生收拾一桌菜出來,撿著劉姥姥帶來的果蔬,把那能用上的都用上,也讓她嘗嘗富貴人家的菜色。
劉姥姥不曾吃過這樣的金顆玉粒,每一口都嚼到無味才咽下去,深覺今日是個大造化。
老太太還未儘興,又令已清茶代酒,行起酒令。劉姥姥粗鄙,倒也是個趣人,惹起許多笑話,逗得滿堂主子奴婢合不攏嘴地哄笑。
“老親家,你今日奔波,又與我們說了這一通話,想是累了?”賈母攜著劉姥姥的手,笑道:“咱們府裡旁的沒有,屋舍還有幾件,望你不要嫌棄,略在咱們府裡住上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