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是個挺和藹的爺爺,葫蘆裡又裝了很多好吃的糖豆,豐山的小獸們很喜歡在他腳邊打滾。
他在豐山暫住,倒是深諳“與人為善”之道,絳珠作為豐山的山主,厚顏討到一粒養顏丹。
隻是老君的臉色有些奇怪,再三追問她為何對自己的樣貌仍不滿意。
絳珠默然無語,又幫雍和討要一顆。
咕嘟吞下小藥丸的雍和撩開衣角,坐在絳珠身旁,嘿嘿笑道:“老道士也不知道來乾什麼,出手倒很是大方!”
雖然即使他小氣,以雍和偷雞摸狗的本事也不愁吃不著。
絳珠正默算生效的時間,聞言便道:“許是為了山上那些黃金吧。”
豐山上的黃金比石頭還多,偶爾有路過的人瞧見,全都露出垂涎的神色。實際對他們這些原住民來說,那些金子並沒什麼用處,還不如樹上一個果子頂事。
雍和點點頭,伸手在她光潔的下巴上撓撓,“可有什麼感覺?”
絳珠揉揉臉,苦惱道:“並沒有什麼感覺。”
雍和故作認真地將她左右看看,一本正經道:“我覺得很美,比天上的月亮還美,美的照瞎眼!”
絳珠紅了臉,興衝衝往水邊去看。
那水麵映著如嬌花照水的絕世容顏,翠眉紅唇、眼若銀丸,不可逼視。
她心裡滿懷歡喜,卻又扁扁嘴掉下大顆淚珠。
她長到三百歲,就哭過這麼兩回,雍和慌的不知如何是好,攬著她笨手笨腳地拍拍,細聲細語哄勸。
“好妹子,可是哪裡難受?你告訴了我,我去把那牛鼻子打一頓給你出氣!”
絳珠恨恨在他肩膀蹭去眼淚,終於把多年心事訴諸於口。
“那時我才化形幾日,自以為是頂頂好看的皮囊,誰知竟長成個紅眼紅嘴的猿猴臉……”
當時尚且幼小的絳珠,深刻認識到了人生的殘酷,修煉起來更加刻苦。
玉山上的西王母娘娘便是豹尾虎齒、頭發散亂,但她實力強橫,並沒有人敢取笑她。
絳珠純稚簡單,豐山富饒且民風淳樸,沒有什麼要操心的事情,她終日所能憂心的,便隻有自己的長相。
尤其是雍和出現以後。
雍和聽她說起“紅眼紅嘴”的猿猴,默默吞了吞口水。
他頭回見絳珠時,她還是個小娃娃。他有心做個惡作劇,潛在水裡預備突然站起嚇她,誰知她在水裡一瞧,就放聲大哭起來。
雍和隻當是自己的本體嚇壞了她,便決心修煉出人形,誰知道……
絳珠竟以為那是她自己的臉。
雍和心中五味雜陳,好笑中又有些辛酸滋味——原來他的本體真的很醜。
豐山的日子閒適自在,老君仿佛流連忘返,每日不是煉丹煆器,便是跟雍和兩人談禪論道。
直到某日大地震動,絳珠從睡夢中驚醒,推門便見天河倒灌、垂瀑而下。
天柱斷了。
雍和望著天上那個大窟窿,表情有些奇異,忙於照管山民的絳珠卻沒有發覺。
天柱折,地維絕,四極陷,九州裂。
天河中到底有多少水,沒有人知道答案。它日夜不停地往大地注入洪水,無情仿佛將要滅世。
洪水中妖獸肆虐,天下已呈大亂之勢。
豐山鳥獸被洪水衝走大半,另一半死於妖獸之手,欣欣繁育數千年,毀於一旦間。
絳珠的臉上沒有表情,雍和牽緊她的手,一齊望向天空。
老君擰乾衣袍上的水,定定道:“我有法子。”
這法子便是在豐山之頂架起大鍋,以奇特的五色石為料,日夜不停的在鍋中煆燒,直到石料化為漿液。
這漿液便可補天。
洪水把最高的樹都淹沒過了頭,乾柴難尋,絳珠施法抽出其中水分,照著老君的吩咐添柴控火,不敢稍有差池。
老君拿不準補天需要多少漿液,雍和便源源不絕地尋來五色石子,煉出一鍋又一鍋的五色漿液。
豐山之上,薪火焚燒了九九八十一日,老君遙望天際,終於道:“夠了。”
絳珠揩去額上汗水,抬手掩滅火焰。
“你預備怎麼辦?”雍和指尖拈著那剩餘的最後一顆石子,凝眉瞧老君。
老君解下腰間葫蘆,拔塞將漿液全數吸入。
天河河水傾倒,卻也有流火逸散,老君怕衣衫被火焰焚燒毀壞,無奈取出為絳珠煉造的護身寶衫披上,一扭身踏雲飛入高空。
這衣裙還是雍和托他造的,尚未完工便遇到了這樣的災禍,一直收著都快忘記了。
“竟像個女子了。”雍和搖搖頭,攙扶絳珠坐在一旁。
絳珠接過他手中那小石子摩挲,望著漫到半山腰的洪水定定出神。
雍和攬著她的肩膀,柔聲道:“有個巫族以身化道,造出了輪回之境,他們都會重新投胎的。”
絳珠點點頭,仰臉瞧那裙角飛揚的老君,“天柱斷折,便是補起來也撐不了多久。”
“老鼻子已想到了,他早獵殺了巨鼇,預備以它的四肢作為新的天柱。”
雍和望進絳珠的眼睛,“豐山根脈已毀,你看著隻會傷心,咱們換個山頭重新開始好不好?”
石子瑩潤圓滑,卻還是硌得絳珠指骨刺痛。她垂下眸子,輕聲道:“好……”
老君補了多少日,雍和跟絳珠便在豐山頂等了多少日。直到最後一道縫隙粘合,再沒有洪水流下,躲在山上、樹梢的生靈爆發一陣歡呼,忽又哀聲哭嚎起來。
洪水衝走了他們的親朋,也威逼著他們的性命。這些時日的磨難已擊毀了他們的希望,即使此刻當真得救,卻還是恍如夢中。
老君鬢發散亂,麵容憔悴,一雙眼睛卻亮如星曜,氣象再不與從前相同。
這是因為補天的救世之功,助他成就了自己的“道”。
“四天柱已化為高山,分布四大部洲。東勝神州那根臨近大海,與你二人有緣,不若在天柱下安家。”
雍和無可無不可,隻看絳珠意思。
絳珠把那補天剩下的石子隨手一拋,振作精神道:“那山還不曾有名字,既要去,便先取個名字。”
雍和閉目想一想,“便叫……花果山。”
絳珠眼波流轉,嗔道:“我既無花亦無果,可見你是在寒磣我。”
“誒!”
老君一甩拂塵,捋須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正因你無花無果,他本體又肖似猿猴,才要取叫‘花果山’。”
天缺已補,洪水卻還未退。老君掐算出這治水之功歸於“禹”,便欲尋他襄助,不能再隨他們前往東勝神州。
雍和伐木做舟、備齊飲食,攜絳珠往東而去。
老君此番補天,他二人有協助之德,跟著受了不少天澤,實力已不同往日。偶有幾個麻煩,抬抬手便可解決。
花果山因毗鄰東海,洪水比彆處更深,二人暫住山腰,以水中魚蝦蟹鼇為食。
“也不知老鼻子什麼時候治到東海來。”雍和破水而出,高舉雪亮銀魚,“等這水退了,咱們便能種些開花結果的樹苗哩!”
絳珠把那魚接過,放到魚簍中,餘光見天際祥雲氤氳,不由笑道:“這不是來了?”
老君降下雲頭,拂塵道袍、鶴發童顏,一派超然氣象。
補天後他便心有所感,終於創立道教闡論天地陰陽,世稱道祖,位居三十三重天上,再不與凡人同列。
已成為道祖的老君履足東海,一為探望微時舊交,二來便是治水之事。
“海深幾何?”雍和撓撓頭,“我雖潛過幾回,倒從來不曾到過海底。”
這天下四海八河,若要一一測量,誰又有這樣的神通?便是已為道祖的老君,也是不成的。
絳珠料理了魚宴,請二人入座用飯。眼見老君愁緒稍減,這才折身往洞中去,取出一塊神光四射的玄鐵來。
“前日我們得了這塊镔鐵,絳珠妹子的意思,是請你造件乘手兵器。”雍和一想海底叫囂那老龍,便把眉頭狠狠一蹙。
世間多是鳥獸成精,如絳珠這般草木得道的甚少。百獸以麒麟為尊,飛禽以鳳凰為長,這龍族也不知哪裡冒出來的,特設一個鱗爪之列,由他做了霸主。
因他常潛水捉食,和那海底老龍有了齟齬,一來二去便動上了手。
那龍也不知什麼來頭,興雲起霧是把好手,借著水勢很是逞了一通威風。偏他皮糙肉厚刀槍不入,雍和傷不得他根本,交起手來很是不痛快。
老君見他臉色鬱躁,心中暗覺好笑,當即應了這請托,攜那镔鐵往兜率宮去。
親手錘煉至九轉,老君一想雍和秉性,將那鐵汁塑為長棒,兩頭裹上金箍,中間暗布星鬥。龍紋鳳篆密布其上,堪堪出世便有霞光萬丈、虎嘯龍吟,鬼神聞之驚懼戰栗。
老君左右端詳,提筆在棒身鐫刻下一行小字。
——如意金箍棒,重一萬三千五百斤。
那棒仿佛通了人性,露出歡喜之氣。
老君捋捋胡須,點頭道:“便以靈陽為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