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京城的天總亮的早,剛蒙蒙亮的天,大街上已人聲鼎沸。
那往來辦事的、出攤賣貨的,還有官老爺家派出來采買的仆役粗使,摩肩接踵,一派清平盛景。
港口處,那榮國府與太師府的小廝們聚在一處,手裡各拿一個荷葉包,裡頭裝著三五個熱騰騰的純肉包子。
自打班師回朝的信兒傳回,他們就一直等在港口,日夜兩班交替,生怕主子登岸沒人張羅伺候。
林家的小廝倒還穩的住。他們府裡府外有田大爺和方媽媽照管,老爺又得陛下看重。如今是打了勝仗回來,隻看大軍何時抵京罷了。
賈家的小子們就沒那麼沉得住氣了。
他們都是從年輕一輩裡挑出來的,隻聽家裡老人說過國公爺在時的煊赫,眼裡見的卻不是這麼回事。
大老爺雖襲了一等將軍,卻每日賦閒在家,半點實權沒有。他花錢玩女人倒是一流的,可說出去也嚇不著人啊!
二老爺呢,工部耗了一輩子,同僚倒一撥一撥上去了,升官總輪不到他。耗到快回家養老了,才終於點個學政。
少爺輩裡頭,珠大爺說是文采風流,可惜一病死了,留下個蘭哥兒還不知道如何;璉二爺倒是聰明機變,可惜全活在一張嘴上,文不成武不就,吃祖宗老本。
那寶二爺就更彆說了,打小就看出來是個好色之徒。
可是誰想,偏偏是這好色的兩個立了軍功,重續了祖宗功勳。
雖然大老爺是捎帶上的。
那寶二爺弓都沒拉過兩回,十二三歲的富貴公子,竟就敢上陣殺敵了!
這誰能想到呢。
眼見進了冬日,海風陣陣吹的臉疼。賈家的小廝們啃著凍涼的包子,腰板倒挺的筆直。
他們都是榮國府的世奴,主子的榮辱便是奴才的榮辱。
絳珠在雲上瞧了許久,忍不住一陣好笑。
“再過一個時辰就該到了。”悟空搓搓她手。
以他們如今的修為,哪裡會覺得冷呢?絳珠搖搖頭,把手抽回來。
“你等會可就忘了。”悟空扮可憐。
絳珠狡黠一笑,“忘了正好,我去宮裡做娘娘!”
屈指在她鼻尖一刮,悟空叉腰歎氣,“早知道你喜歡做娘娘,我就該從了三太子,把那玉帝佛祖都搶來坐坐。”
絳珠唬的一跳,忙把他一雙手緊緊握住,“我不過白說一句逗你玩,你可不能當了真。”
她隻想在花果山當個山主,誰稀罕做什麼天庭的娘娘呢。
“我也是逗你玩兒呢。”悟空哈哈一笑。
絳珠嗔他一眼,又把腦袋輕輕靠在他肩膀。
“真好。”她喟歎道,“這樣真好。”
悟空攔住那纖細的腰肢,附和道:“你覺得好,那便是真的好。”
絳珠掰掰手指,“獜他們在枉死城中平靜度日,有目蓮尊者照看,還有我給他們撐腰……”
“是呢,絳珠娘娘可是四海八荒第一戰神。”
絳珠被他打趣的臉一紅,一拍他大腿繼續數道:“花果山是你的道場,離恨天有老君,灌愁海也被我淨化過,還有……嗯?”
悟空攥著她瑩潤細瘦的手指,湊到嘴巴親親,“我從前便知道你能哭,卻沒想到你有這麼多眼淚。”
他偷偷潛入黛玉夢中時,也曾乘舟灌愁海上,那海連天惡波,廣袤無垠,比起通天河也差不離。
那都是她的眼淚。
絳珠輕輕紅了眼眶,將臉埋入悟空胸膛。
那是她此生最彷徨痛苦的日子,老君的卦算了三日,她便生生哭了三日。
後來也不知等了多少年月,等到天升地陷、那花果山頂的仙石露出來時,離恨天已多了一片大海。
“細算下來,那太虛幻境該當是你造出來的。”
太虛幻境因相思而生,掌男女嗔癡愛欲,全是草木精怪的愛恨情仇。
離恨天隻有個常年閉關煉丹的老君,他能有什麼相思?思念他練壞耗損的那些天材地寶?
絳珠倒想起一事,她拉拉悟空衣襟,笑道:“你知不知道那原先的賈寶玉是誰?”
悟空警惕瞧她,“我知道。”
老君補天剩下那塊五色石,還是他搜羅來的。
絳珠托腮悠悠一歎,“我當時隨手將他拋了,真想不到他還有這樣的造化。”
仿佛是看小輩的模樣。
悟空稍稍放下心,又有些生氣起來,“你好好在河邊長著,他沒事澆什麼水?”
一啄一飲有了因果,還得下凡還他!
“真小氣。”
絳珠托腮淺笑,“我在花果山頂陪你太久,忘記了前塵往事,隻當你是個小石頭。可巧他也是顆小石頭,這不就認錯了?”
悟空聽的妒火中燒,看一眼她巧笑倩兮的嬌俏模樣,又無奈一歎。
這就是一物降一物。
海上有玄帆揚起,絳珠推推悟空,扭身往榮國府飛去。
悟空目送她進了瀟湘館,這才折身去尋飛瓊兒。
“大聖爺!大聖爺爺!”
飛瓊兒險些抱腿痛哭,“你可算是來了,我還急著去……咳,唉!”
悟空搖身化作寶玉模樣,點漆眼珠一轉,“人家好歹是炎帝的後人。”
“她就是炎帝本人,我還是不放心。”
飛瓊兒恢複本體,在那窗欞上一蹬,展翅飛往發鳩山。
悟空屈指敲敲桌子,偏頭一笑。災劫都過去了才去,人家能感動才怪了。
林如海揭簾進來,目光在他臉上一凝,“你這是什麼玩世不恭的樣子?”
悟空忙收了笑,起身給老嶽父行禮,“姑父怎麼親自來了,打發人來叫我便是。”
“船將要靠岸了,我來告訴你一聲。”
林如海心中莫名有股邪火,怎麼看他都不滿意,索性一甩袖子往外頭走。
悟空忙不迭追上去,忙前忙後噓寒問暖,做儘諂媚姿態。
林如海卻不理他,腳一踏上岸,便朝那來接的小廝道:“告訴方媽媽,預備接姑娘回家!”
他們還要進宮麵聖,聖上問過話才能回自己府裡。
他是文官還寬鬆些,領軍的將領們述完職也不能輕易走動。
小廝應聲去了,剩下的又簇擁著他進了馬車,在裡頭快速盥洗更衣,妥帖打理好儀容,不至於殿前失儀。
悟空跟在賈赦後頭,聽見老嶽父說了這麼一句話,一時也有些頭痛。
他惦記人家女兒這麼明顯?還防備上了!
賈赦被兩個小兵扶著下了船,回頭囑咐悟空:“寶玉,你沒有官銜不能麵聖,但聖上或許會特意召你去問話,切記耳朵放靈便一些。”
悟空應一聲“知道”,他這才去榮國府馬車裡換衣裳。
他那一等將軍的袍服攏共也沒穿過幾回,回回都是什麼年節、大喪的時候,要麼謝恩要麼嚎喪,入宮去充個數,也就回來了。
這還是頭一回因為戰事!
南安郡王這個主帥卻沒有那麼多講究。他脫了鎧甲換上郡王品服,頭上也不戴冠,就這麼去見皇上。
他是犯了錯的主帥,不需要什麼體麵。
各將領夠格麵聖的都穿戴整齊,南安郡王有意退讓,便由林如海為首,領著眾人往宮門叩見。
皇帝早得了消息,忙讓宣進來。
鳳藻宮裡,元春掙紮著起身,換上皇帝最喜歡的那套宮裝,坐在妝鏡台前親手描畫妝容。
小山眉嫵媚可愛,更添仕女的嫻靜溫柔。她攬鏡左右照照,拿鉛粉遮住暗黃的肌色。
新製的口脂有石榴花的香氣,元春食指點點,均勻塗抹在兩瓣菱唇上。
鏡裡的女子端莊秀麗,眉眼溫婉,恰是皇帝最喜歡的模樣。
“抱琴。”她扭頭道,“給我梳個飛仙髻。”
她不稱本宮,便仿佛還是那個榮國府的大小姐。抱琴心裡一澀,默然淨了手,拿起玉梳為她細細梳頭。
飛仙髻更添三分靈巧風流,配這大紅撒花的石榴裙便不會俗氣。
元春在更衣鏡前轉一圈,氣力有些不足,隻好伏在桌錢喘息。
“把梵兒抱去大明宮,給太上皇、太後請安。”
抱琴遲疑道:“可是要薛姑娘同去?她要是衝撞了貴人……”
小殿下如今越發粘寶釵,一眼看不見就要放聲大哭。若是乳母抱去,到時哭起來恐惹上皇厭煩,若是寶釵抱去,她一個無品無職的年輕姑娘,不知要被編排些什麼話來。
元春似笑非笑看一眼抱琴,“你倒是一顆心為她著想。”
抱琴心裡一慌,忙要跪下請罪。
“罷了,你和她結了善緣,往後也是你的好處。”元春歎一聲,露出幾分疲態,“那你與她同去,照應她一些。”
小廚房裡吊了一夜的湯品裝好,元春領著宮娥出了鳳藻宮,乘上貴妃轎攆。
作者有話要說:老嶽父:我把你當弟子,你居然想做我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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