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香國為本朝蕃國,新帝繼位前需得上奏一封,請上邦天子“擬定”人選。
這個“擬定”雖是走個過場,卻也昭示了上邦超然的地位。
茜香女王本不是預定的繼位人選,老王奏請的儲君英年早逝,這才改立了如今的女王。
原儲君留下的人馬與現女王的班底互相爭鬥,不到一年便漸漸失控,反把女王架空了。這本是蕃國內政,隻要朝貢按時送入京城,上邦也無暇摻和。
但那茜香國幾個權臣夜郎自大,竟無端生出吞並上邦的可笑念頭。國中兵馬異動,被探子探查到,這才有林如海出使茜香國之事。
皇帝的本意,乃是讓林海另選一個庸常的王女作為茜香國君,再以上朝兵力鎮壓國內亂臣,暗中為本國謀劃利益。
如今動了乾戈,把茜香國整個打下,又生擒了女王,雖是大功一件,實際卻也不算林海的功勞。
畢竟他出使的目的並非如此。若是有那刁鑽的要參他一本,告他辦事不力,也夠頭痛一陣。
但架不住林如海有個“天命輔臣”的名頭,又是大朝會時上至天子、下至殿外小官,親眼瞧見的異象。
主帥南安郡王失職,聖上便想把功勞兜到林海頭上,非但無過,還要論功行賞。
太上皇原先還有些微詞。一問林海家事,祖上幾代的單傳,夫人也死了好些年,膝下隻有個女兒,連庶子都沒有一個,跟族裡也不親近。
太上皇一琢磨,也就隨皇帝折騰了。便是給他加九錫,林如海還能翻了天去?
做帝王的,都想青史流芳、彪炳史冊,文治武功少了一樣,心裡都不完滿。
文治倒不難。每三年取進來那麼多讀書人,總有幾個聰慧得用的。教他們出幾個主意,定幾個方針國策折騰,十幾年下來總能有些成績。
武功卻總要看兩分運道。若是無故用兵,總有骨頭硬的要罵“窮兵黷武”。要是再不小心耗空了國庫,或是養出個擁兵自重的賊子,江山都要不穩。
太上皇自己是生逢亂世,那賈家兩個兄弟一個賽一個能打,又是忠臣之後。他撈到了武功,也就不吝給兩個國公犒賞,特許平級襲爵。
該平定的禍亂,早在太上皇那時就都打完了。輪到皇帝這一代,好容易出一個茜香國,也算一件功績。
因此賈赦一進禦書房,便見天子拉著妹婿,親熱喊“林卿”。
如海這樣好的運道,也不知道哪輩子能輪到他。
不止是賈赦,南安郡王和其餘幾個將領也看個仔細,心底暗暗咋舌。
林如海能被天子這樣信重,他們雖羨慕,卻也知道是為著他沒兒子。若要讓他們絕後換取這份位高權重,心裡還得掂量掂量。
不過那個女兒倒是可以娶進來……
病榻上的黛玉還不知自己被人這樣惦記,她喉間堵塞這痰意,俯身在那痰盂裡嘔幾下,忽而靈台一清。
“姑娘可好些?”紫鵑撫著背為她順氣,又心疼又無奈。
這藥汁子熬的齁苦,好容易咽下去,這一吐,又要再受一回折騰。
黛玉自己接過帕子擦擦嘴,仰臉去看雪雁,“灶上都有什麼?我竟有些餓了。”
雪雁睜圓了眼睛,忙“哎”一聲,拔腿往小廚房去瞧。
姑娘病了這大半年,還是頭一回說餓。可見那張神仙說中了,老爺和寶玉這一回來,姑娘的魂兒也回來了!
小廚房一直沒熄過火,灶上除了老太太撥過來的人,還有個方婆子從林府送來的廚子。
她們正閒著雕蘿卜花,一聽是姑娘要吃,立刻換上行頭,使出渾身解數,隻差沒把那天上飛的、水裡遊的各色珍禽異獸全燴上幾大桌。
雪雁撫額笑道:“媽媽們的本事咱們都知道,隻是姑娘病了許久,腸胃還弱,可吃不得那麼多硬菜。”
幾人這才罷了手,各做一道合宜拿手的出來。
春纖幫著雪雁提了菜,屋裡紫鵑早抬出了飯桌。
一蠱鮮筍雲腿湯,一道時蔬拌雞絲,一道糟薑櫻桃肉,半碗碧粳飯,一碗陽春麵,配以佐飯的幾碟小菜。雪雁擺好了桌,正好紫鵑也服侍著姑娘盥洗過,換了家常衣裳。
黛玉握著筷子,先把那通紅的鹹鴨蛋黃挑破,沾著米飯嘗一筷子,笑道:“像是王嬤嬤的手藝。”
雪雁眼一紅,“嬤嬤急得吃不下睡不著,一天要來看好幾回。因想著姑娘胃口不好,這才製了一甕鴨蛋送來。”
紫鵑盛了湯遞過去,笑道:“姑娘愛吃也不能多用,先養好了腸胃再慢慢吃吧。”
瀟湘館裡許久不曾有飯菜飄香,小丫頭們扒著門瞧姑娘用飯,各自拍拍胸脯。
“姑娘可算好了!”
“我聽前頭的姐姐說,今日林老爺也回來了呢。”
不敢吵著姑娘,她們都往廊下小聲私語,一個個正抽條的如花年紀,遠遠瞧著甚是養眼。
鳳姐和平兒對視一眼,笑眯眯進了院門,“你們姑娘可用飯了?”
春纖道:“回二奶奶,姑娘正用飯呢。”
鳳姐揭簾進去,見黛玉麵色紅潤,眼裡熠熠閃光,忙上前把人按著,不教她起來見禮。
“咱們之間何必管這些虛禮,你多用幾筷子,便是對鳳姐姐最大的禮咯!”
紫鵑請鳳姐坐了,也跟著勸幾句,黛玉這才罷了,拿湯匙小口喝湯。
“好妹妹,我剛從老祖宗那來,可是得了實信兒的。”鳳姐往她碟中添一筷子菜絲,“姑父和大老爺已進宮去了,寶玉才往老太太那露個臉,衣裳也顧不得換就說要瞧妹妹,偏又被宣進宮去了。”
黛玉停了動作,鳳姐笑道:“我這可是老祖宗和寶兄弟兩重信使。”
“外祖母定是要你看著我用飯的,”黛玉接了茶漱口,“我如今用罷了,便去給外祖母請安。”
鳳姐把人拉著往外走,小聲取笑她:“好妹妹,你怎麼不問問寶玉要帶什麼話?”
黛玉臉一紅,伸手在她腰上一擰,“鳳丫頭嘴裡沒好話,我偏不問。”
鳳姐扭身躲過去,指著她笑個不住。
鴛鴦早在門口張望,一見二奶奶和林姑娘露麵,忙道:“可算是來了!再不來,老太太該坐不住了。”
打了簾子把人請進屋裡,纏枝葡萄椅上的老太君果然站起了身,一把將黛玉攬進懷裡。
“好容易才養出一點肉,這一病又瘦下去了!”
黛玉俏皮眨眼,“那玉兒每日多吃一碗。”
賈母笑道:“這才是外祖母的好玉兒。”
她讓黛玉挨著自己坐了,在那細瘦的手腕摸摸,吩咐鴛鴦:“把我那老坑的雲碧鐲子取來。”
鴛鴦應一聲,往裡頭去找東西。
賈母讓鳳姐也坐了,才道:“雲南的好玉越發少了,那玉還是從前懷你母親時得的。好容易尋到個好師傅,挖了一副鐲子出來,原是要給她的,如今給你也是一樣。”
那玉翠油油的,通透瑩潤自帶水色,裡頭不見一點雜色,果然是副好鐲子。
賈母親自給黛玉戴上,心裡頗是感慨。鳳姐眼瞅著老太太又想起那早去的姑媽,忙笑道:“我原不該進來,送了妹妹就該回去的。”
賈母被她這一打岔,倒把那悲意忘了,“你若是帶巧姐兒、荀哥兒一道來,他林姑姑有的他們也一樣有,你來不來都是沒有的。”
鳳姐做個潑皮樣,湊在老太太跟前歪纏,逗的賈母不住地笑。
“罷了,教你這破落戶纏的沒法子,鴛鴦!”
鴛鴦笑著應一聲,賈母道:“上回我瞧見兩扇夾紗幃屏,上頭翎毛花草很是鮮亮,給巧姐兒姐弟倆各送去一扇。”
她眼一覷鳳姐,“當娘的就算了。”
上房裡鬨的正熱鬨,外頭三個姑娘也來請安,圍著黛玉好一通問,見她當真好了,才算放下心。
鳳姐一指迎春,朝黛玉道:“林妹妹還不曾賀過你二姐姐呢!”
迎春漲紅了臉,攪著手帕子露出嬌羞的模樣。
賈母道:“你二姐姐定了人家,是殿前司梁家。”
黛玉想起冬日賞梅花那事,再看如今迎春羞怯風情,忙拉著她道:“當真是件喜事兒,該當慶賀呢。”
寶玉替梁衡傳過一回書信,迎春知道黛玉和寶玉好,疑心她也知道這秘事,越發羞臊了。
還是賈母道:“男女婚嫁是人之大倫,你與那梁小子是正經的未婚夫妻,實在不必太過害臊。”
迎春這才勉強坐直了身子,“孫女省的了。”
幾個小姑娘說起過定的瑣碎雜事,很是津津有味。鳳姐是經過的過來人,見老太太並不很忌諱,便一一把那三書六禮說給她們知道。
惜春還不知道害羞,隻會嫌麻煩,三個大的都有些紅了臉。
賈母便道:“這婚假之事,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咱們這樣的人家,又何曾盲婚啞嫁過?便是你們敏姑姑那會,也是教她自己先相看上了。”
三春也常聽嬤嬤說起這位姑姑的舊事。那會府裡正煊赫,彈琴讀書、管家理事,真真是說一不二。那派頭氣勢才是正經的公府小姐,吃穿用度比她們如今強了不止百倍。
至於敏姑姑和林姑父的姻緣,倒是頭一回聽說。
老太太卻不詳說,隻說了這麼一句就罷了。
“正經閨秀女兒,雖說要以德行為重,卻不能念那《女則》、《女戒》念傻了,一點自己的主意都沒有。嫁雞也去、嫁狗也隨,糟蹋了自己不說,還把子女也耽誤了。”
這話說中了探春的心病,讓她很是受了一番震動。
老太太話鋒一轉,又道:“但若是忘了規矩,做了那輕浮浪蕩的女兒,卻也是貽害終身。這裡頭的度便要自己把握,有情致而不落於浮豔,才算是曉得了女子的安身立命法。”
鳳姐陪著小姑子們聽了,也品出些味來。
譬如那尤二尤三兩個,還有那拖到老大的傅秋芳,雖是被家世、親人所誤,也是她們自己不剛強,浮萍似的隨波逐流了。
而那被規矩教傻了的,譬如槁木死灰的李紈,便是自誤了。
這些人她原先是一個都看不上的,如今卻有些可憐起她們來。她要不是托生在王家,還不知道成個什麼樣子。
說到底還是世道害人。
老太太等著賈赦麵聖回來說話,還有那女婿說不定也要登門,便把孫女們留著敘話,打發鳳姐主仆自去。
鳳姐心裡迷迷糊糊總覺憋著口氣,平兒瞧她臉色不對,忙讓豐兒倒了熱茶來。
鳳姐拿著茶盞暖手,定定瞧著平兒,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平兒被她看的發怵,又不敢開口問她,隻得低頭給她捏腿。
“二爺在哪裡?”
豐兒忙道:“二爺在宮門外等著接人呢。”
鳳姐揮手讓她出去了,便把平兒一拉,仔細瞧她長相。
劉姥姥頭回來,便把平兒認成了她,可見這丫頭的姿色氣度都不算差。
吃虧在投胎沒投好,做了人家的奴才。
平兒心裡發慌,“奶奶……”
鳳姐歎一口氣,打發她在小杌子上坐了,低聲道:“是奶奶誤了你。”
平兒是有誌氣想出去的,是她要留著平兒籠絡賈璉,這才不肯放她外頭做人家平頭娘子,留在屋裡做個沒名沒分的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