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取仕乃國之大事,太仆寺掌著車馬,隸屬於兵部,賈雨村便因禦馬發癲之事吃了禦史台彈劾。
賈雨村此人,才乾謀略兼而有之,若非用心不正,該為當世之大材。
左都禦史從太師府出來,望著湛湛青天,抬手捋了捋胡須。
賈雨村這兵部尚書是王子騰薦上去的,除了禦史台緊咬不放,其餘朝臣都不願得罪王家,很有些和稀泥的意思。
皇上態度曖昧,那彈劾的折子一直按著不發,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心思。
左都禦史心裡沒底,便找林太師討個準話。林如海也是禦史台的出身,後來放了外任,這才做了那揚州巡鹽禦史。
他如今雖做了太師,倒沒換了那副忠直心腸。
軟轎顛顛地走,左都禦史袖中籠著一疊紙頁,閉目沉思良久。
之後京裡亂糟糟了幾日,等黛玉再回家時,便接到了英蓮的請柬。
婚期定在下月初八。
黛玉攜禮前去探望,英蓮與她說起那賈雨村:“那賈化終究是遭報應了。”
這其中還有林如海提供罪證的緣由,黛玉瞧著英蓮臉上痛快的笑意,輕輕舒展罥煙眉。
悟空自考中了狀元,便被發派到翰林院做個六品編纂,還沒有他身上那武職官大。
翰林院裡清閒,除了偶爾給皇帝抄錄些東西,大半時間都是閒度。
如此兩年匆匆過去,除了黛玉及笄禮好生熱鬨了一番,餘的便隻是些瑣碎閒事。
悟空掰著手指算日子,眼見除了暑氣,漸漸到了深秋時節,那嘴角便越提越高。
禮部衙門裡卻剛好相反。
一向端方溫潤的林太師近來漸漸有些易怒,雖不曾朝旁人發過脾氣,那臉上的霜意卻遮掩不住。
不知情的便向禮部侍郎打聽,那侍郎苦笑一聲,攤手道:“去年林大人愛女及笄,你們可聽過陣仗?”
“太後娘娘都添了彩頭,哪能不知道!”
侍郎道:“症結便是那時候種下的。你算算日子,是不是太師將要嫁女了……”
禮部衙門暗自私語,工部裡也有不少人含蓄祝賀賈政。
賈政三年學政一滿便歸了京,如今已是工部郎中。他這官銜大抵不會再如何升遷,可喜有個好兒子,年紀輕輕中了狀元不說,在翰林院兩年,照舊穩穩當當進修磨練,絲毫不見浮躁。
賈政一回京就被老母告知了那婚事,妹婿是他素來欽佩的人,外甥女又從小養在自家,自然是千肯萬肯,沒有一句不願。
堪堪捱到下衙,賈家父子倆結伴同行,俱是喜氣洋洋的模樣,另一頭的林太師便有些淒風苦雨的悲涼。
他進了門也不急著換衣裳,先抬步往後院去瞧女兒。
黛玉及笄後,他便同皇上求了賜婚的旨意。此後為了避嫌,女兒便不再往榮國府裡去,一直留在家中待嫁。
留到十六歲,不算大也不算小。林如海有心再拖一拖,誰知王夫人的身子竟不好了。若是有什麼不測,再守三年孝,便有些不成樣子,也怕旁人對女兒多有詆毀。
“姑娘這霞帔繡的真好看!”
他的女兒出落得越發不可逼視,正臨窗繡著嫁衣,一針一線都刺的格外用心,嫻靜柔婉仿佛一尊玉像。
丫鬟們蹲蹲身子:“老爺。”
黛玉停了手,盈盈朝他一拜。林如海在那大紅霞帔上掃一眼,牽著女兒往書房去。
“這是你母親留下的。”他把那錦匣往黛玉跟前一推,又捧出一個更大的盒子,“這是你祖母、太/祖母、高祖母……幾代的嫁妝單子,如今也都是你的了。”
黛玉怔怔瞧著,林如海回身又取出一遝文書,“這是為父給吾之掌珠的嫁妝。”
他的眼神溫柔如山間拂過的清風,“那婚書你已看過,若是來日寶玉有負於你,千萬莫要委屈了自己。至於兒女子息上,一切便聽天命,父親已為此負重半生,望吾兒不要步了後塵。”
黛玉淚承雙睫,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最終隻化為一聲低喚:“父親……”
榮國府裡連日忙亂,放權數十年的老太太親自出山,把一應事宜全抓在手上,威威赫赫叱吒一時的璉二奶奶隻得屈居副手。
鴛鴦和平兒半路碰頭,各自苦笑一聲,抬手擦去額上汗珠。
“兩個寶貝蛋子的姻緣,盼了這些年終於是要修成正果了,老太太樂的什麼似的。”
隻是苦了她們這些跑腿的。
老太太但凡看見一絲不滿意、不順眼的地方,便全要打回重做,力求十全十美,把寶二爺和林姑娘的婚事風風光光辦起來。
等她二人進了上房,璉二奶奶已不知被派去哪裡,隻有三小姐在與老太太說話。
“依著二哥哥的意思,還是在怡紅院裡住著,無事也能往瀟湘館坐坐。園子裡清淨,景色也好,另選一處倒未必住的慣。”
賈母戴上西洋眼鏡,在那輿圖上細瞧瞧,“這園子都是請了精工巧匠來建的,各處屋舍方位、朝向都是大吉的,倒沒什麼不妥。”
選定了婚房,老太太抬眼便見鴛鴦兩人,當即吩咐道:“去給太師府傳信,讓他們來量屋子。”
原先的床榻要挪出去,由林家重做新的送來。
老太太琢磨一番,那擺設也要變一變才是……
府裡一直折騰到婚期前夜,老太太親自往各處看過,又把滿府下人都訓誡一遍,這才安心睡下。
悟空自個也忙亂許久,囫圇覺都顧不得睡,匆匆沐浴換過衣袍,便要隨著唱禮官走流程。
活了這樣一把年紀,好容易討個媳婦,那繁瑣的禮儀一一做來,竟不覺得煩悶。
林如海晨起便對鏡好生修飾了胡須,又在那穿衣鏡前反複瞧了幾遍,問田遠誌:“我這身上可有哪裡不妥當?”
“那可太妥當了。”
田遠誌看的牙疼,一把將人推出房門,“迎親的隊伍將要來了,你倒是快去瞧瞧大姑娘。”
下回再瞧,便不是他的大閨女,而是旁人家的小媳婦了。
封夫人認作了黛玉義母,正和女兒英蓮圍著黛玉妝扮。女子出嫁是人生大事,一定要儘善儘美才好。
“姑娘本就容顏出眾,用多了脂粉反倒不美。”
封夫人為她淡掃蛾眉,抬手在額間貼上花鈿,再輕點上嫣紅口脂,一眼望去便已豔光四射。
那一頭雲鬟早已盤在腦後,再不像做閨閣姑娘時那般垂散。英蓮小心為她戴上金花八寶攢珠鳳冠,再以配套的金釵固定。
冰肌玉骨被茜色中衣掩住,紫鵑和雪雁為姑娘披上嫁衣,又將那鮮紅的宮絛係在不盈一握的束素纖腰上。
翡色的比翼雙飛燕玉墜掛在腰間,飄逸柔軟的纏枝連理披帛挽於臂上,黛玉眼波瀲灩,緋紅的雙頰透出無儘的豔意。
“玉兒。”
被呼喚的女子驀然回首,耳邊滴血珊瑚珠輕輕搖晃,襯著那白皙瑩潤的纖長頸子,如同夏日盛放滿庭的薔薇。
林如海惆悵中又頓生一股自豪,這是他的女兒,才貌品藝無可挑剔的林家女。
前院隱隱有樂聲傳來,黛玉撩開裙擺,鄭重給父親叩頭,謝過生恩養恩。
“快起來。”
林如海將人拉起,接過封夫人手裡的喜麵,親手喂給女兒,“在父親這裡沒有‘在室女’、‘出嫁女’,玉兒也絕不是潑出去的水。”
“你永遠是我林如海的掌上明珠。”
迎親的隊伍已到了大門口,田遠誌領著一幫清客幕僚百般刁難,更有那勳貴家的公子們哄鬨新郎官。
自打這行伍出身的賈寶玉考中狀元,家中長輩看他們便橫挑鼻子豎挑眼,動輒就要罵兩句“不成器”。這林家的小姐出身清貴,實乃大婦的最佳人選,竟也教這小子討了去。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自然是不能善了的。
陪著新郎官一道來的,除了賈家幾個模樣不錯的小輩,還有馮紫英、衛若蘭幾個世家哥兒。真論起那走雞鬥狗的歪才,那是閉著眼也不能輸的。
悟空見他們鬥得熱鬨,覷著空便閃身進了門,直把田遠誌氣地跺腳。
林如海端坐堂上,見他手裡提著兩隻毛色鮮亮的大雁,輕輕哼一聲,命人擺上條案。
悟空把大雁放在香案上,先朝嶽父大人深深一揖,又去拈香祭奠那雁禽。
行了這禮,就該請新娘子登車了。
新娘子沒有兄弟,便由父親親自送上花轎。那新鋪的紅毯厚實且不染纖塵,並不算新人腳落了地。
觀禮的親故明眼瞧著,那小姐腰上除了光彩奪目的雙飛燕,還掛著一方當朝太師的青金私印。
林公這是把女兒愛到了骨子裡呀!
悟空一雙眼睛亮得驚人,自那大紅的身影出現便不曾挪開視線,直到她登上了花轎,這才看向林如海。
“嶽丈大人隻管放心,我必將她愛逾性命。”
林如海按按眉心,不耐煩聽他說這樣的話,隻擺手道:“去吧。”
若是他敢有負玉兒,隻管和離便是。
老太太已換上了吉服,身後各人也都是喜慶的打扮穿戴,臉上俱帶著笑意。
王夫人纏綿病榻許久,病體枯槁、形銷骨立,高高的顴骨已掛不住皮肉,耷拉著竟比賈母還嫌蒼老。
她沉默著陪坐一旁,聽見那鞭炮響聲便輕輕抬眼,透過眼皮微張的縫隙,遙見一對珠聯璧合的天成佳偶聯袂而至。賈珠已經沒了,元春被她害得半死不活,隻餘下這一個好的,終於也要成家了。
王夫人眼瞧著黛玉綽約走來,這才驚覺她的身姿氣韻已如此出挑,忽然就想通了寶玉為何如此鐘情於她。
這樣的女子,大約沒有人會不喜歡。
心裡空空沒有雜念,她自覺大限將至,神情越發慈善柔和。
宮中派出的禮官肅容站在一側,揚聲唱喏道:“群祥既集,二族交歡,敬茲新姻,六禮不愆……”
他二人都是天生地養之精,悟空饒是再鐵骨錚錚,這時候也心甘情願拜下磕頭。
大紅的蓋頭上繡著一對栩栩如生的彩鴛,底下綴著的流蘇輕輕搖晃。雖看不清黛玉的神情,悟空卻知道,那必然是一張嬌羞的酡顏。
怡紅院比著黛玉的喜好重新粉刷了一遍,老太太親自布置的屋子,既符合門第富貴,又不失清新風雅,寶劍總在詩冊旁,紅粉不離筆墨香。
雪雁幫姑娘揭了蓋頭,小紅立刻就有熱水吃食送上。
她咯咯笑道:“老太太說了,寶二奶奶不要拘束,和從前都是一樣的。寶二爺也叮囑了,二奶奶千萬不要空著腹坐等,頭上冠重便隻管摘了,若是覺得累,先睡也無妨。”
小紅聲音清脆,說話也利落,黛玉主仆聽她連珠炮似的說完,一齊笑了起來。
丫鬟們服侍著黛玉去了釵環,又拿那梳子為她梳開青絲,潔麵淨手後便輕快了不少。
雪雁把那食盒揭開,笑道:“這都是姑娘愛吃的,快嘗嘗吧!”
紫鵑瞪她一眼,糾正道:“如今要改口叫寶二奶奶。”
黛玉聽得臉紅,默不作聲用了飯,也不讓她們在跟前伺候,隻倚在床邊看書。
瀟湘館的書挪了小半過來,都是平日常看的幾本。
書頁才翻了三四張,一雙手忽地捂住她眼睛,頸邊一沉。
“猜猜我是誰。”
他的下巴擱在黛玉肩上,說話間那熱氣便噴在她臉上。這樣的親昵讓她心中羞怯,忙掙紮著遠開。
悟空笑吟吟瞧她,也不說話。兩個人就這麼靜默地注視對方,眼中無聲流淌著纏綿情意。
“好妹妹,”他伸手攬住黛玉單薄的肩膀,低喃道:“咱們還不算成婚呢……”
黛玉心裡奇怪,正要問他何意,忽的陷入黑暗。
空中無端散落片片花瓣,香風漸起,榻上的女子從沉睡中蘇醒,稚弱純淨的秋水眼瞳裡,多了一抹堅毅。
悟空和她十指緊扣,嘻笑道:“賓客們已等候多時了。”
絳珠垂頭淺笑,隨他往花果山而去。
小猴子們攀在樹上,手搭涼棚不住地眺望,眼見大聖爺爺的祥雲飛至,爭相嚷道:“大聖爺爺回來了!大聖爺爺回來!”
八戒興衝衝迎上去,見悟空手裡牽著個窈窕綽約、風華絕代的美嬌娥,不由把手一拍,樂道:“你個毛臉雷公嘴的猴子,竟也能討到這樣標致清秀的嫂嫂!”
悟空白他一眼,罵聲“呆子”,又引著絳珠與諸天神佛廝見。
神佛自有華光,花果山籠罩在無數靈氣中,比那天上仙宮還氣派。
絳珠成聖早,卻不曾在各處遊曆過,諸天之上相熟的唯老君一個。如今一個個認過去,當真眼花繚亂。
悟空在她耳畔低語:“隨便認認就好,咱們收了禮便不大見了……”
大士啐他一口,把那玉淨瓶中的甘露勻出一半,作為二人新婚賀禮。
老君曾與觀音大士打賭,把她瓶中楊柳枝放在八卦爐中煆燒數日,直燒得枝葉枯黃,了無生機。大士取回那柳枝,隻在瓶中插了一晝夜的功夫,便又是青枝綠葉,生機盎然。
這甘露最宜草木,正合絳珠本元。
悟空眯眼笑道:“我那鎮元子哥哥的人參果樹便是它救活的,確實是個寶貝。”
鎮元子指著他笑罵兩句,遞給新婦一根蒼翠枝椏:“我那觀中隻天地寶鑒與這草還丹還算稀罕,寶鑒已給了這潑猴,便贈弟妹一段草還丹苗。”
絳珠訝然,悟空卻嚷道:“我這可沒有你觀裡那麼硬的土,若是種不活,這樹枝燒柴還嫌廢火呢!”
鎮元子斜他一眼,也不理睬,甩袖往一旁去。
絳珠捏捏悟空手掌,示意稍安勿躁,便往一旁空地走去。
她斂裙蹲身,正要伸手刨土,卻被悟空搶先扒出一個。
“這等粗活哪勞娘子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