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謝麟此時的情況, 回京第一件事, 理所當然是要彙報遭遇, 這是慣例。吃了敗仗的, 還要將自己弄得淒慘一些, 以便推卸責任。
謝麟偏不!
他本生得極精致俊美, 披頭散發也能被讚一聲複見魏晉風流。今天他這個樣子, 卻是衣冠齊整,臉如鍋底,簡直像是個閻王!再惑於美色的人, 也知道他生氣了!
暴怒!
自上而下,都是極想知道前線的情況的,皇帝緊急召見了他, 一見便問:“陣前如何?柏燁何在?”
謝麟當殿一跪, 便說:“請誅林光之以謝天下!”他要用這種姿態,表達他的憤怒。
皇帝一驚:“他又怎麼了?”
林光之爹是國公, 娘是是皇帝的長姐, 林光之的年紀比太子等人要大上十歲, 今年三十, 年富力強。早先入伍曆練, 此番是獨掌一軍,一路上並不曾有任何閃失。皇帝點這個外甥的時候, 讓他沾光的想法少,真曆練的想法多。十年一個層次, 林光之是皇帝在三十歲這一層的親戚裡, 抱有期望的人。
然而林光之有一個毛病——好享受,且不大挑時間場合。以前沒吃過敗仗,他這毛病也沒耽誤事兒,曾有禦史參他,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可偏偏這一回,就出在他這毛病上了。本是要合圍的,林光之也不陣前飲酒,也不聽歌看舞,但是當時就愛吃駐紮地一老店廚娘做的蓮子羹。一想到打完了仗就要走了,吃不上了,必要吃完了再動身。十拿九穩的事情,他吃完美食,再去上陣,何等從容?也是美談。
也是合該有事,廚娘因他還算禮貌,想拿一拿喬,以增老店之聲譽,拖了一拖。就為了等一碗蓮子羹,他把這最後合圍會戰的事兒,給耽誤了。
謝麟等人是文官,原居於後,征南將軍自有一把算盤,明知是來沾光的,也得分個三六九等,他更願意將人情賣給有前途的人。參與決戰的功勞,當然是最好的禮物。
這下可坑慘了這些人!
兵敗如山倒!
亂軍之中,兵不識將、將不識兵,謝麟、程犀、張起、太後的侄孫吳鬆、皇後的侄子袁愷,五人聚到一起,與其他的人卻失散了。連征南將軍的大旗,都沒找到。
張起手裡有點兵,袁愷家學淵源,謝麟與程犀腦子夠用,加上一個老實聽話的吳鬆,勉強保命而已。五人躲在個破草房裡,商議儘快將此間戰況報與朝廷,謝麟草擬了一份簡明扼要的奏折,一式抄了五份,共同署名,分路突圍。
謝麟是五個人裡心眼兒最多的,當時便說:“縱有一人活著抵京,也要將原委報與朝廷,請朝廷明斷,不令我等蒙冤!我若死,身後事便托付諸位了。”亂軍之中,誰也不敢保證自己的性命無憂,然而,名譽一定要保住!
他十分清楚,死人的價值,要依活人的需要而定,這世上多的是欺負死人不會說話的,哪怕是親人也難保不會媾和。
吳鬆非常誠實地跟著說:“我也一樣。”接著,大家都一樣了。
於是五人歃血為盟,立字為據。
五人各指一方而行,離戰場遠些,鎮定下來,還各收攏了一些殘部。手頭有了人,心裡愈發穩當,謝麟雖不曾領兵,也看出些門道來,恐怕之前的順利,是被對麵下了套兒。不由懊惱了起來:柏燁蠢,自己也跟著蠢,沒看出是圈套,發狠回來必要苦研兵法。
便是在這時,他遇到了林光下的部下,一問前情,險些沒有氣死!
這個理由真是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對麵不說是個神對手,至少不蠢,自己卻有個豬隊友!
大軍彙齊兵勢更盛,沒有缺口大家不會這麼狼狽!或許敗,但不至於潰敗!蠢他還能接受,為了賣弄風流吃一碗蓮子羹,弄得他狼狽逃命,收束來的殘部無法一戰,隻能憋屈地逃回來。
哪怕在自家後院險些被害,謝麟都沒有感受到這種狼狽!
臨近京城,他自史垣處得到消息,隻有他到了,其餘四人連個影子都還沒有!五人,唯他獨活?謝麟不得不考慮這個可能性!他將麵臨安撫另外四個家族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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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麟說完,林光之的父親鎮國公倉皇出列:“陛下恕罪,請派員查實。謝麟從未統兵!他隻知我兒失期,可曾親眼見到我兒為何失期?殘兵流言何足為信?若是彆有內情呢?”
自懷中取出張起謄抄的副本,謝麟道:“臣隻將自己知道的,奏於陛下,一切自有聖裁。請陛下驗看。”
皇帝目視張起的父親平安侯,平安侯早按捺不住踉蹌撲到薄薄的紙頁麵前。前麵敘事平實,言明失期兵敗之事。末尾五人立誓,“身後悉付餘人”,這是還沒忘記家裡人,沒忘記自己這個親爹呀!不由老淚縱橫:“是我兒的筆跡!”
謝麟伸手攙他,冷不防被平安侯抱住,一頓號啕。
李丞相自平安侯手裡抽出紙頁,看左邊五人簽名一字排開。程犀之名亦在其列,筆跡亦是相合。臉上頓時變色!皇帝問道:“如何?”李丞相道:“是程犀的筆跡。”餘人父兄一一辨認,筆跡相合。
鎮國公隻咬定,這隻能證明林光之“失期”,並不曾明書是因何失期。不知謝麟為何忽然說出荒謬的原因來!
雙方僵持不下,皇帝一拍禦案:“夠了!軍國大事,豈是一時爭執便要定下來的?!”喝令散朝,卻將政事堂、樞府、懂兵的齊王、現任的兵部尚書一同留下議事。謝麟作為眼下最明白前線情況的人,也被留了下來。太子旁聽。
鎮國公在殿外徘徊一陣,忽然一甩袖,匆促回家搬救兵——兒子可不是他一個人的!
殿內,皇帝再三向謝麟確認:“你說的,都是實情嗎?”
謝麟道:“親見的,都寫在奏疏上了。耳聞的,亦據實以告。陛下若要核驗,臣也將人寄放在史垣處。”
皇帝因為失望、失算而生出怒氣來,那是他看好的外甥!
便在此時,齊王說了一句公道話:“縱然屬實,林光之的過錯也在柏燁之下。林光之不失期,柏燁也很難贏,頂多敗得沒那麼難看。”
皇帝微一點頭,罵道:“兩個都是混賬!”
謝丞相見狀,也斥謝麟一句:“年輕氣盛,不知留有餘地。”
“我知道,”謝麟平靜地回了一句,沒了在殿上的慷慨激昂,“柏燁是去剿匪的嗎?”
皇帝道:“難道是去遊山玩水的嗎?”
“不但遊山玩水,還可以吃吃蓮子羹的。”謝麟頂了皇帝一句。
李丞相冷不丁插了一句:“朝廷本意,是要他一麵剿匪,一麵練兵。”
“他沒做到!兩樣都沒做到!”皇帝裡子麵子都丟了,十分憤怒。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謝麟不緊不慢地道,“陛下,敗軍之將,豈敢言勇?國法軍法在前,朝廷自有公論,臣不敢妄論。齊王殿下方才說得很細,諸位都聽得明白。他是主將,失利之罪,避無可避。
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天下聰明如執政者有幾人?陛下要如何向天下細細說明,柏燁敗績的原因呢?在天下人眼裡,這場敗仗,因為林光之。若他到了,兵力上官軍還是占優的,不是嗎?不會敗那麼慘,下落不明的人不會這麼多。
事實是,林光之失期,而後大敗,如此明顯的罪過,臣不能當沒看見。何況朝廷要柏燁帶的人,他全帶上了,臣便是其中之一。以後還有沒有願意如此負重前行的人,臣不敢想。”
這番話入情入理,在坐的都聽明白了——本來就是給你們帶關係戶的,讓帶多少帶多少,我也是關係戶
,再當場罵他、要治他的罪,以後誰還這麼傻?尤其皇帝,你外甥明顯犯了錯,你讓彆人怎麼說你?朝廷還想開下去嗎?
皇帝悵然:“罷了,你且下去吧。唔,你說寄在史垣那裡的人?”
謝麟一臉平靜:“陛下一道手書,便可召至。陛下,救兵如救火。大軍啟行之時,臣願為向導。”
謝丞相微驚,待要阻攔,皇帝慢慢地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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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麟從容退出,先回家拜見祖母。
林老夫人見了他,喜極而泣:“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謝麟埋首老夫人懷中,再抬頭時,眼眶微紅:“阿婆,我去給阿爹阿娘上炷香,回來再陪阿婆說話。”
林老夫人道:“應該的!快去快回!”又張羅著去寺廟道觀裡還願。
謝麟上完香,卻不先回來陪林老夫人,而是去見了孟章,詢問這段時間京城發生的諸般事跡。他南下之時,雖與孟章有書信往來,然而通訊十分不便,許多事情都不知曉。
當地一架大屏風,屏風後麵一隻大浴桶,謝麟在後麵沐浴更衣,孟章在前麵坐著,兩人一問一答,互相詢問。謝麟穿戴整齊了,互相也說完了。
孟章問道:“隻能說林光之?”
謝麟輕蔑地道:“林光之華而不實,護他做什麼?不如回護柏燁。”
孟章“唔”了一聲:“芳臣,張、吳、袁、程四家,你要儘早過去。還有李相公那裡,也要道一聲惱。”
謝麟笑道搖頭:“生死未卜,道惱不是咒人去死?”
孟章道:“彆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