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來,
鄔州突然多了一位人物。據說,
是在去年秋天,
一個英俊的和尚,衣衫單薄持一柄禪杖,到了城外山上的銅佛寺裡要掛單。銅佛寺規模不大,
韋陀手裡的降魔杵都是杵在地上的。行腳僧看了這韋陀,
多半就識趣的離開。
這個自稱叫做“圓信”的僧人大步跨進了禪院,
與方丈談過之後,就從掛單變成了長住。自從圓信來到了銅佛寺,
往來寺裡的善信漸漸多了起來。圓信也講經,
也做俗講,
初時是小娘子們愛聽愛看,
漸次因他講得好,過往香客都愛湊過來。
一傳十、十傳百,拖親戚、帶朋友,
漸漸的,
銅佛寺的香火興旺了起來,
布施也越來越多。
銅佛寺因有一座銅佛而得名,這銅佛隻有三尺來高,已然是寺內寶貝了。圓信到後,銅佛有員外施了黃金貼金。窄小陳舊的大雄寶殿也被施主們重建了更宏偉的,韋陀的降魔杵平端在了手中,寺中廚房擴建,也能管待許多特意來品嘗齋菜的善信了。
銅佛寺的規模暫時不能與盤龍觀相比,
往來的善信數目卻幾乎要與盤龍觀相仿了。
一切,都是因為一個人的到來。
圓信依舊堅持修行,地也掃著,經也講著,也不故作神秘,依舊是一張七情不動的麵孔,板板正正地做他的事。
王麓說到這個的時候,眼睛發亮,對程素素說得十分仔細:“他掌故極熟的,深入淺入,也不故作高深打機鋒。那麼正經的一個人,也不故意作怪誕之舉嘩眾取寵,真是難得啊!”
此時距施粥已過去了小半月,天氣漸暖,王麓就約程素素去踏青。草才冒出個嫩芽來,真真“草色遙看近卻無”,還不是春遊的最佳時節。王麓寫信給程素素,央她幫忙,趁著她哥哥王經忙於政事,嫂子不大好管她,她想出來騎個馬透透氣。
程素素愛騎馬,兩人出來並轡而行,且說且走。一不小心,又往銅佛寺那裡去了。路上,王麓就說起了銅佛寺的圓信和尚。
程素素笑道:“真有這麼好?”
“看就看出來了呀,板正的一個人。如今才信赳赳丈夫、須眉男兒,卻是可以賞心悅目而不是粗壯威嚇的。”
看來這位圓信和尚了王妹妹的審美。不過,程素素讚同王麓的說法,打穿了過來,她見過的美男子,都是她爹和謝麟那一款的,這裡男人魁梧強壯了,就顯得粗糙。圓信的**,將斯文與有力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這倒是。”程素素表示讚同。
王麓便笑道:“那,就常來聽聽講經?”
兩人信馬遊韁,也不通知人,就到了銅佛寺的山腳下。銅佛寺原有些薄田菜地,如今也添了不少產業,也有佃戶在田裡忙碌,田間散著幾個僧人,似是監工的模樣。
走近了才發現,這幾個僧人並不都是臨工,還有做活計的,一個挑著菜的小沙彌正與另一個抄著手的爭執:“圓信隻會講俗講,不懂參禪,就會勾搭小娘子們來看他,好添香油錢。你們得了他的好處,來做監工,自然為他說好話!我們佛門弟子,不講禪,不修行,還算什麼佛門弟子?”
程素素勒馬不前,王麓聽這小沙彌講話也很生氣,對程素素道:“能將淺顯的故事講得這麼招人喜歡,難道不是本事?善信能有什麼學問?會打什麼機鋒?越淺顯的,才越顯本事,越能光大佛法呢。再說了,圓信也不是不會。”
“哦?”
王麓道:“我曾向他問過禪。我們家,你也是知道的,好賴都讀過些書,依我看,他旁征博引,反正,跟哥哥差不多了。”
“那他豈不是也要做探花了?”
“哎喲,不說這個了。下回再來,親自與他談談,你就知道啦。”
程素素來了興趣:“那倒要試試了。”
程素素更感興趣的是,王麓怎麼對一個圓信這麼推崇。再過半月,她就知道了,不止王麓,連珍姐等幾個要好的小娘子,都愛往銅佛寺裡去。程素素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些雙頰飛紅的小姑娘,心道,年輕可真是好呀!這圓信也是真的受追捧,妙齡少女無論妍媸,看著他沒有感情波動的眼睛,都小鹿亂撞。程素素的袖子被王麓扯過好多回了,好險沒管她哥哥要置裝費。
卻不知道,自己在盧氏眼裡,也徘徊在危險的邊緣。
又一次從銅佛寺回來,盧氏看程素素卸了妝,換了身鬆快衣裳往榻上一躺,雙手枕在腦手,還翹著腿哼小曲兒。忍不住湊上前來說:“娘子,你是有丈夫的人。”
“對呀,”程素素還道她又要提什麼圓房的事了,說道,“官人如今正忙,春耕忙了一回,水利再忙一回,三天兩頭不著家,可得給他好好補補,叫他好好歇歇。哎,今天該回來了吧?灶上做了什麼了?”
盧氏歎氣:“我的好姐兒,我說的不是這個,你怎麼跟那些沒出閣的小姑娘一塊兒往外跑去看和尚呢?王家那個姐兒,還沒定親,也沒個夫家,總這麼跑,她要是跟和尚出點兒事,您怎麼跟她家哥嫂交待?”
程素素坐了起來:“是嗎?”
“我看啊,好些小娘子也就是,瞅著俊後生多看兩眼,她倒像是上心。”
“我看也是。”
“那您還幫著?”
程素素笑了:“這個圓信,有點意思。”
“哎呀!”盧氏急得跳了起來,“姐兒,好姐兒,這是什麼話?那和尚再俊也……”
程素素又躺了回去,懶洋洋地說:“三娘,花容月貌,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盧氏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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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素才說花容月貌不值錢,便有一個花容月貌找上了她,謝麟打下麵縣裡回來了。程素素給他擺了一桌子愛吃的,燙了壺酒:“這還是先前的通判娘子給我的,熱熱的吃幾盅,晚上好歇著。先喝口湯,再吃酒。”
謝麟幾番忙碌,下巴更尖了一些,微帶一點倦意地笑笑。透過熱湯的白霧,程素素關切的眉眼有些模糊。接過湯碗來,慢慢舀了幾勺:“味兒不錯。”
程素素笑道:“是吧?多吃一點,你就是吃得少。”
謝麟笑笑,慢慢揀幾箸愛吃的菜,卻不飲酒,隻吃了一碗米飯。吃得程素素都不大好意思了,謝麟這飯量,跟她也差不多了。“不要再吃一些嗎?這就夠了嗎?”
謝麟漱口,接過擰好的帕子來擦手:“夠啦。”
程素素也停筷,采蓮等來撤去殘肴,換上新茶。謝麟閉眼端坐,雙手扶膝,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摩挲。兩盞茶輕輕落在桌麵上的聲音傳來,謝麟睜開了眼:“你們下去,我有話對娘子講。”
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繼而是門扇合上的吱呀聲。天色已晚,燈燭正燃,程素素關切地問:“謝先生有什麼要緊事?”
謝麟認真地,一字一句地問道:“我有什麼不能令六郎安心的地方嗎?”
“啊?”程素素莫名其妙,“謝先生這麼可靠,我有什麼不安心的呢?”
謝麟不為所動:“六郎再讀一讀?”言罷,從袖子裡又掏出了詩箋來。
程素素心口一陣狂跳,接過來一看,還是讀過的那一首。
謝麟低聲道:“六郎再看,我還擔心兩宮疏遠否?”
程素素話都要說不出來了:“這這這這……”
謝麟忽然笑了,色若春花,薄唇一張一合,說的什麼程素素全聽不清。她隻覺得血液真往頭上湧,鼓膜仿佛被浪潮衝擊一樣,咚咚咚咚……什麼也聽不清了,就隻剩眼前一張笑臉。
謝麟又重複了一遍:“我便說六郎知道。芳臣心意在此,六郎為什麼裝作不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