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郎僵硬得像塊石頭,
每一寸肌肉都繃得緊緊的,
腰弓得像個蝦米。他維持這樣的狀態已經很久了,
久到從蔣清泰交給他書信開始。
雖然不是很想冒這樣的大風險,
但是既領了任務有了官身,
硬著頭皮也得乾下去。且男兒總有一顆建功立業的心,
若在敵穴之中來去自如,
將敵酋玩弄於指掌之上,那也是一件能夠讓心理上得到莫大滿足的壯舉!
哪怕到了王庭便知道事情不如想象中的那麼容易,但是正處榷場關閉,
魏國急需物資的時候,作為商人,王三郎還是受到關注與一定的優待的。九王子心腹與他接觸,
更讓他產生了一種自己重要的錯覺。
是的,
錯覺。其實那個敵國王子什麼都知道,卻像耍猴一樣的看著他在王庭裡探頭探腦,
焦灼等待。而他呢?什麼有用的消息都沒有探到,
之前以為將王庭各處衙署的設置、有名有號的貴人都打聽得差不多,
任務簡單他又做得不錯,
可以回來稍作炫耀了。
直到蔣清泰帶來了一封信,
直白地告訴他:“九殿下命在下來轉交此信。”
此時王三郎還以為信是以他的,
緊張激動又興奮,以為自己熬出頭了,得到敵國貴人的重視,
超額完成了朝廷給予的任務。蔣清泰頓了一頓,
晾到他冷靜下來了,又添了致命的一句話:“請轉交與貴國謝安撫。”
艸!王三郎跳了起來,原地蹦了一下,模樣落在蔣清泰眼裡顯得滑稽極了。蔣清泰背井離鄉,未嘗沒有一絲遺憾,然而起因是貪官汙吏,九王子又冒名將南朝君臣戲耍了一回,魏國南下總是勝多敗少,如今再看號稱是南朝學問最難得之人派來的這個……什麼呢?蠢材?傻驢?呆鳥?
嘖,蔣清泰搖搖頭,他的遺憾是越來越少了,甚至很有一種“國事糜爛,更該我等一掃濁氣,重建秩序”的壯誌。再看王三郎指尖一觸到九殿下的諭令,仿佛那封了火漆的信封會咬到他似的,蔣清泰唇邊一抹笑愈發的輕佻了。
帶著蔣清泰輕蔑的眼神,王三郎一路僵硬著回來了。沿途很太平,魏國沒有人打劫他,他就是安全的。懷裡揣著據說是九王子親筆的信,仿佛揣著個怪物,王三郎很想就地消失,信什麼的,也是不存在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回過神的時候,人已經到了邊城。
謝麟,正在這裡。
王三郎硬著頭皮投了帖子,很快得到了召見。
謝麟很和氣地說:“你辛苦啦。身陷敵國最是難熬,你的家人很擔心你,回去與他們好好團聚吧。”並沒有第一時間問王三郎打探到了什麼消息。
王三郎隻好自己說:“下官無能,一點有用的消息也沒有打探到,反倒成了敵酋的信使了。”
謝麟依舊很和藹,江先生來接了信,安撫地說:“大人既叫你回家,就是給了你的假了,你父親可托人問了我好幾回了。如今可算對他有個交待了。”
王三郎幾乎要哭出來了,他心裡太委屈了。一個水平比普通人略高一點的富人家的子弟,遇到了智商在巔峰時期的敵國王子,差距大到被秒,王三郎此時極需要有人安慰鼓勵,可惜謝麟與江先生是吝於給他這樣的關懷的。
不問他的罪就算好的了!兩次入侵,一次沒有察覺,兩次還是沒有察覺,要你何用?尤其第二次,魏主親自將兵,這樣大的動作居然連一點風聲都沒有聽到,是魏國太厲害,還是王三太無能?
王三郎難過地走了,謝麟則拆開了信。
信紙是上好的雪浪箋,此物在魏國越發罕見了,九王子倒是不缺,很奢侈地寫了厚厚的一封信。開頭問候謝麟及其家人,很懷念與謝麟的會麵,第一次見到像謝先生這樣姿容俊秀“朗朗如日月入懷”的人,很想能夠與謝麟長久相處,可以請教學問。回國之後,他又曆儘辛苦,搜集了謝麟的文集,同時還提到了謝麟之父謝淵的文章,誇讚謝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由於仰慕,便冒昧地給謝麟寫信,托“令仆”給捎帶過來。
繼而筆鋒一轉,寫了他自己的雄心壯誌,需要向謝麟請教的地方。再婉轉的筆調也掩蓋不了他拋出了一個誘餌創文字。“大魏本無文字,借他族文字終有表意不清之處”所以希望謝麟這樣一位“學究天人”的大儒,能夠參與其中,給予他幫助。
這無疑是一塊大大的香餌。能夠參與創製一種文字,是多少人等也等不來的機遇?多麼的榮耀,必能名垂青史的。
謝麟讀到此處,卻是麵沉如水。於魏國而言,這是再榮耀不過的偉績,但是謝麟卻看出了其中的內涵。“有自己的文字”,若他是魏人,內心必生無限自豪之情。哪怕是個旁觀者,都會讚歎定策者之眼光格局。可他是敵國重臣,直麵魏國兵鋒的人,那是真的開心不起來的。
繼續往下看時,九王子言語又緩和了下來,以憂慮的口吻寫了魏國的難處,天時太不好了,暴雪、乾旱、蝗蟲等等,無時無刻不在對魏人的生存構成威脅。掙紮在死亡線上,縱是王子也不敢輕忽。但是!他是絕對反對現在這種野豬拱地式的侵略的,這一點請謝麟一定要理解,他本人很喜歡南朝的繁華,喜歡南朝的禮儀,是絕不會想做砸鍋這種煞風景的事情的。
繼而寫他的難處,如今魏國上下還有很大一部分人腦子轉不過彎兒來,不大能接受他的主張,他希望謝麟能夠來給予他幫助,幫助他確定法律製度。
權利的餌又拋了下來,如果說創製文字對個人而言是名聲多於物質利益的話,那麼製定製度與法律,其中可以操作的空間就太大了,參與定律必是位高權重之人。
最後又對謝麟表示了關懷,以為像謝麟這樣的人,應該錦衣玉食,玉堂金馬而不是爬冰臥雪、餐風吸露。暗示會給謝麟提供前者那樣的環境,不使他吃苦受累。
謝麟這厚厚一疊信紙往桌上一摔,難得罵了一句粗口:“豎子敢爾!”
江先生小心地湊了上來,指著信請示:“東翁?”我能不能看一下呀?
謝麟道:“先生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