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北疆,那就好問魏主的事情了。皇帝順口便問:“夫人嘗見魏主,其人如何?”
這個問題程素素早有準備的:“魏主的年紀與我的兩個孩子相仿,卻比他們成熟得多。”
皇帝道:“阿紹已是少年俊彥了,難道這個魏主還能更好嗎?那可真是勁敵了。”謝紹年初被扔進考場做了個秀才,幾乎是碾壓式的做了案首,毫無疑問,即便在京城這片人才聚集的土地上,謝紹的背景、學識、家族對科考的熟稔,都足以保證他做這個案首。
程素素並不覺得謝紹現在這個案首就能說明什麼了,單科考而言,他這都隻是才邁出了第一步,何況成材?
不過說到魏主,那也不能太貶低了自家孩子:“魏主的叔伯、兄弟、堂兄弟死了幾十個,王庭變亂屍山血海,死人堆裡掙紮出來的,沒有被嚇萎,自然就煉成鋼了。我們做父母的,卻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走這樣的一條路,慢點就慢點,至少不會在心裡積累那麼多的痛、那麼多的陰暗。小時候,還是陽光多一些的好。”
皇帝笑道:“不錯。”他就是在他爹關愛下長大的,並不覺得需要手足相殘來刷經驗值。說完便拍拍兒子的後腦勺:“去玩吧。”兒子拉著謝業就跑掉了,遠遠傳來謝業的聲音:“跑錯地方啦。”
打發完了孩子,皇帝才繼續問程素素有關魏主的評價。
程素素道:“凡經過的事,必有痕跡。魏主麼,聰明人,能忍,冷靜自持。與他父親有相似之處,又更從容一點,沒有他父親那麼恣意。父子倆都很傾慕我朝文明,有利有弊吧。”
“何利何弊?”
“利麼,他們穿上鞋了,不再隻是要搶,他們有了野心,就會約束自己。弊也是這個,有了製度,就會更高效、團結。”
這也是皇帝矛盾的地方,魏主父子的做法從長遠看威脅更大,但是舊貴族的野蠻殺戮又是眼前以破解的問題,隻有讓魏主父子存在,與舊貴族內鬥,虞朝才能在軍事上得到喘息。
皇帝歎息道:“他們父子也都是一時之選,可恨太貪婪。”
程素素低聲道:“反過來想,這叫進取之心。貪婪可以遏製,進取之心則不能。”
皇帝詫異且不解地看著程素素,以他的見解,程素素絕不是一個嘩眾取寵的人。京城裡說起程素素,那是一個賢妻,相夫教子很有章法,皇帝卻不會被表麵的現象所迷惑。賢妻,當然是啦,你們注意到她會殺人嗎?注意到謝麟除了寫奏章,十篇小記裡八篇給老婆歌功頌德了嗎?歌頌的可不是她吃糠咽菜“辛苦的好妻子、好母親”,是決斷,是在政事上給予的幫助,最極端的一個例子,是她供應了一城的糧草,並且守住了城池。這絕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賢妻”,如果是,皇帝也就不必特地問她對魏主的看法了。
她會偽裝,並且裝得很好。
皇帝認真地問:“願聞其詳。”
“若不能明白魏人之心、魏國的處境,就不可能真正的認清魏國,不明白敵人,就永遠不可能解決問題。貪婪是真,為何貪婪?能夠消除貪婪嗎?怎麼消除?給他們幾本書就能達成嗎?”程素素連續問了幾個問題。
皇帝緩了麵色:“當然不能啦,都要活呀。”魏國也是皇帝這些年研究的一個重點,也研究出了一些門道來,比如魏國生存的艱苦,他們不可能停止。誰能帶他們有更好的生活,誰就是英雄,更好的生活最便捷的途徑無過於南下。
所以皇帝是個很堅決的絕不妥協黨。議和的時候他也很明白,並不是太平盛世的開端,而是另一場戰場的間歇。
程素素也沒有想到皇帝會這麼的明白,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好。
皇帝也認為程素素確實是有些見識的,也想多聽一聽,從她的話中可以聽出來,她的見解並不全是被謝麟給灌進去的,多聽些不同的聲音,於認識事物是有好處的。
很自然的,皇帝又問了程素素對於如今兼並等等的看法。程素素也順著剛才的話題說了下去:“這也是貪婪與進取心呐。”
兼並同樣是皇帝研究的課題,原因他也弄明白了不少,自不必多言。看兼並的時候,也是恨這些人貪婪,但是在這些人眼裡,這就是進取心。
程素素又說:“有些人有心無力,子孫不肖就易破落,但是這些人破落的速度比另一些人積累的速度慢得多。中間差的這些,就要從彆的地方找補過來。”這就又說到了人口資源的問題,歸到了經濟、利益。
皇帝一點頭。
程素素道:“對內掠奪就是兼並。”
“還有對外麼?”皇帝敏銳地問。
“現在沒有了,想有,也不難。”
皇帝道:“窮兵黷武可不是好事。”
“因為沒有找到劃算的地方吧,多出來的人口總要找到可以安放的地方。”程素素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她也在研究這個問題,封建王朝保守是真的,擴張的天性也是真的!誰要以為封建王朝不喜歡擴張,那就是真心錯了。隻是沒地方好擴了而已。
當然,還有其他的辦法,比如,海外貿易。程素素道:“兼並之所以為害,是因為失地的農民多,農民失地,無以為生,就會成為流民。多出來的人得給他們找個安身立命之所,才不致在內為患。這樣,能夠少死很多人了。”
皇帝一愣,他感受得到程素素這個女人是有野心的,又是對外擴張,又是指點江山的,說實話,皇帝固然知道她有見識,也覺得她越界了。但是“很多人不用死”,這個理由太純樸了。萬沒想到她轉了這麼大一圈,就是為了這麼個目的。
皇帝問道:“就為了很多人不用死?”
“難道是為了大家都過不好?”程素素詫異地反問。
皇帝心中無端生出一股混和著慚愧與激動的暖意來,他畢竟不是一個生長在陰暗中的人,還有心說:“倒真是程家的家風了。”
程素素道:“我在哪家都一樣。”
“開疆拓土,誰不願意呢?”皇帝歎道,“眼下做不來。”
謝麟道:“也不必非要土地,可以做彆的嘛。陛下,知道泉州、廣州等地外來商人頗多……”
皇帝當然知道了,如果在果內鼓勵經商,那顯然是不妥當的,但是如果讓這些“多出來的人”即剩餘人口往外麵去,皇帝還是不太反對的。
“朕要想想,”皇帝說,他感覺到了這個辦法比對內動手要好,但是其中利弊、操作,他還需要慎重,“剛才的話,且毋宣揚。”
尤其是,謝麟說的已經涉及到了一個比較抽象的概念了,這個概念它脫離了實體的土地。皇帝一時沒有能夠弄明白,他需要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