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雲桑覺得娘娘突然間有了疲態,仿佛累極了。皇後入宮還不到十日,這十日來也極少有什麼吩咐,故而宮人們對她的脾性也知之甚少。
雲桑不免擔憂何處不周,衝撞了娘娘,言語間難免拘謹,斟酌著言辭說道:“鄭家,不隻是信國殿下不喜,陛下也不喜。在宮中是無人敢提的,娘娘隻需記著這一樁,不提這個鄭字,也就是了。”
她說罷,又想起那鄭家的鼎盛已是五六年前的事了,這五六年來,因陛下忌諱,宮裡宮外都無人敢提,當年出了一位太傅,一位皇後,門生故舊盤踞朝野,勢力大得仿佛能夠一手遮天的鄭家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一般,為人忘卻。娘娘也未必想得起來她口中所說的鄭家,指的是哪一家。
這麼一想,雲桑問道:“那鄭家娘娘可還有印象?”
皇後依舊合著眼,沒有開口,就在雲桑以為她不會開口,正琢磨著是否向娘娘提一提當年的舊事時,鄭宓突然出聲:“我知道鄭家。”
她怎麼會不知道呢,鄭家最鼎盛時,鄭太傅便是她的祖父,當今皇帝的發妻是她的姑母。鄭家被問罪後,全族男丁,不論是垂垂老朽的老者,還是尚在繈褓的嬰兒,全部問斬於午門外,聽聞那一日,鄭氏的血染紅了地磚,數月不退。
而女眷們,則在姑母被賜死仁明殿的那一日,由祖母領著,全部投繯了。
至於她,便是雲桑口中,鄭家那位唯一活下來的小姐。
而她最終,也沒有活成,死在了寒風蕭瑟的鳳城外。
鄭宓睜開眼睛,對著雲桑道:“本宮有些乏了,欲小憩片刻,今日便說到此罷。”
雲桑恭敬地福下身,行了一禮:“是。”
說完話,她便領著宮人退下了,還關了殿門,讓皇後好好歇一歇。
於是殿中便隻餘下驟雨打在窗戶、樹葉、青石板上的聲音。這聲音細細沙沙,聽來很是催眠。
鄭宓的心一空,竟然真的放鬆下來,忘了鄭家蒙受的冤屈,忘了明蘇對她的恨意,陷入半夢半醒間。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也忘了是哪一年了,應當是她十歲左右的時候。
那年春日,太陽溫暖,東風熏人。
她受姑母召見,入宮小住。不想到了仁明殿姑母卻不在,宮人們笑著與她傳話,令她等一等,陛下突然召見,皇後娘娘去了紫宸殿。
她常來宮中,尤其是仁明殿,熟悉得很,自不拘束,就在殿內坐下了,等著姑母回來。
等了約莫一個時辰,直至近午,姑母的身影方出現在殿門外。
她不是一個人回來的,手裡還牽著一個孩子。
那是她第一次與明蘇相見,明蘇才不過五六歲。她被皇後牽著,步子邁得不大,卻很穩,神色也很沉靜,既不說話,也不鬨騰,看起來是個文靜的孩子。
她猜到這應當是哪一位殿下,待聽姑母說:“宓兒來,見過信國公主。”時,她還是大為吃驚。
闔宮上下,無人不知,皇後與淑妃不睦,淑妃娘娘甚至連每日的請安都甚少露麵,多虧皇後脾氣好,從不與她計較。可姑母怎麼把淑妃娘娘的孩子領到仁明殿來了?
而淑妃娘娘的孩子在姑母說完話後,便站著看她,等著她行禮。
她按著禮數,與她福了福身,道了一句:“見過殿下。”
明蘇穩重地點了下頭,小小年紀,已有了些她長大後端方的雛形,稚氣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免禮。”
說完,她就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看得鄭宓都不自在了,幾乎忍不住要低下頭看自己可有何處不得體,明蘇方露出臉頰上的兩個酒窩,與她道:“方才父皇賜了我果子,打南麵快馬貢上來的,很好吃,分與姐姐可好?”
語氣裡竟有一絲小心翼翼的親近。
她那時想,這位小殿下可真平易近人。
後來,聽明蘇身邊侍奉的宮人說了才知道,那是信國殿下第一回主動親近一個人,將宮人們都嚇了一跳。
那時,她與明蘇多好。姑母不曾被賜死,鄭家也還是眾人口中忠君愛民的典範。
如今全部都變了。
鄭宓想著,如何為鄭家洗刷冤屈。她活下來的目的就在於此。
窗外雨聲停了。
鄭宓翻了個身,猶如被什麼牽引著,思緒又轉到明蘇身上了。
怎麼明蘇就好女.色了?還收了底下獻上的美人?
她百思不得其解,想著想著,睡意便全消了,撐著軟榻坐起,心裡忽然不知從哪兒來了股氣悶。
當年,就不該接她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