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皇後站在假山前, 唇邊淺淡溫婉笑意與記憶之中鄭宓的笑容重合,若是前幾日,明蘇知曉,她多半會失神, 可如今,她卻是蝕骨的清醒。
阿宓不在了, 旁人再像她, 也不是她。
她走過去,看了看那假山。假山大多都是一副模樣, 重巒疊嶂, 清秀錯落。眼前這座亦是如此, 可明蘇卻格外多瞧了兩眼, 方向皇後見禮道:“兒臣見過娘娘。”
她們靠得這樣近, 相對而立著, 明蘇與她隻隔了一個身子的距離, 鄭宓自是發覺她將這假山多看了兩眼, 她難免便起了希冀,道了聲免禮之後, 笑問道:“公主怎麼到這偏僻處來了?”
此地正處前朝往後宮去的必經之地上,自稱不上偏僻, 但這彎彎繞繞的假山後,若非有意,是走不進來的。
“來得早了,還未開宴, 便隨意走走。”明蘇隨口敷衍了一句。
她們隔得這樣近,皇後留意得到明蘇的神采動作,明蘇自也能看到皇後的麵貌神色。皇後穿的是身青色的宮裝,樣式與朝服很相近,卻又不那般嚴肅,莊重之間略略透著些溫婉柔和。這一身裝扮,用在今夜這除夕家宴上,恰到好處。
但明蘇格外留意的是皇後眼底的青黑,她以粉黛遮掩了,可走得近了,仍能瞧出端倪,使她瞧上去,有些憔悴。
“本宮也是信步閒逛,便逛到了這裡。”聽她是隨意走走,並非特意來此,鄭宓不免失望,可也知原就是她奢望了,她細細端詳了明蘇的氣色,又見她著實清瘦了不少,厚重的大氅之下,好似隻剩了把骨頭,便問道,“公主的病,可大好了?”
問完,她便想起,那晚北方狂風呼嘯、黃沙漫天的小城中,明蘇躺在她身邊,臉上又紅又燙,眼眸濕漉漉的,望著她,對她說:“姐姐,我為你病了。”
耳邊傳來明蘇的聲音:“多謝娘娘掛念,兒臣的病已好了。”
這情形下,她這樣一答,既像是在答她的話,又像是在對那夜的她說的。鄭宓心下一酸,想道,你的病好了,可我卻為你病入膏肓。
她轉開目光,望著假山頂上積起的白雪,道:“好了便好。”過得片刻,她似是不放心,又回過頭來,望著明蘇叮囑,“你要保重身子,不可仗著年輕便不上心。”
她這樣說話,便好似一很具閱曆的老人,在叮囑後輩,可她其實也隻較她年長五歲罷了。
明蘇低頭笑了笑,溫聲道:“好。”
可她卻十分深切地難受起來,喉嚨像是梗了塊粗糙的石頭,磨得血肉生疼,而心中痛意早已麻木了。她想,阿宓也是這樣的,她關切她的身子時,也總這般叮囑,她一麵盼著她快快長大,一麵卻又忍不住寵著她,縱著她,便像是要永遠地將她當做一個孩子來溺愛。
皇後聽她答應了,也不知是真記下了,還是隻是敷衍,又嘮叨了一句:“公主答應了,可彆食言。”
明蘇點了點頭,她想起那日貞觀殿中的事來,她那般惡聲惡氣,出言傷人,可皇後卻隻是安靜離去,如今再見,她也未記恨,依舊好好地與她說話。
明蘇心覺愧疚,道:“那日多謝娘娘照料兒臣一夜。”
鄭宓沒想到她會提起那日之事,很是意外,又聽她稱謝,她想到她那日的惡語相對,竟生出緊張來,不知明蘇此時稱謝,是真心,還是在譏諷她多事。
她沒敢開口,眼中透著些慎重,使得明蘇更生愧意,她溫聲道:“兒臣那日口出惡言,是兒臣的不是。”
她是認真在致歉。
興許是那日夢中感受到的氣息與阿宓一模一樣,又許是她太過想念她,盼著她回來。她睜眼時確確實實是以為,她真的會看到她的。
無論是活生生的人也好,魂魄也罷,她真的回來了。
可當真睜開了眼,才知原來夢到底隻是夢。她那時全然失了理智,將怒氣發泄在了皇後身上,其實她知皇後無辜,她怨的是自己,她竟將旁人當成了阿宓,且還真切地篤定了抱著她的人必是阿宓。
那一瞬間,她恨極了自己,卻連累皇後受了她一痛惡語相對。
但她真心致歉,鄭宓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明蘇見此,便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兒臣向娘娘請罪。”
鄭宓過了片刻,方道:“無妨,本宮也未曾怪你。”
明蘇看了看她,確定她說的是真心話,便笑了一下。
鄭宓愈加無措,她覺得明蘇今日格外奇怪,她與前些日子很不相同,身上似是沒了那股戾氣,又或是那戾氣沉得深了,深到外人瞧不出來。若要細說,明蘇眼下的言辭舉止,很像從前的她,溫潤可親,對宮人也好,妃嬪也罷,時常是笑著的。
可鄭宓卻覺得有些慌,驟然的改變必是有事,她端詳了明蘇好一會兒,方問:“你那日是怎麼了?”
天色暗下來了,過不多久,想必便能開宴了。
明蘇說道:“做了場夢,魘著了。”
“是什麼夢?”鄭宓又問。
明蘇看了看她,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笑著道:“是一場極好的夢,可惜醒來,夢便散了,兒臣生氣,衝撞娘娘了,請娘娘彆見怪。”
她這樣說,鄭宓反倒不好再深問究竟是什麼情狀的夢了,問了倒好似她在怪她一般。她便點了下頭,又叮囑她晚間早些歇息,不要熬得太晚。
明蘇聽著,可看到皇後像極了阿宓的目光,她又忍不住出神。
她還是想不通,為何那日夢中,她竟會將皇後認成阿宓,明明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人。
將旁人錯認成了她。若是阿宓知曉,必會很失望吧。
這幾日她翻來覆去地想,想了許多事,有真的發生過的,有她自己臆想的,床邊的鎖鏈,還放著,她不舍得拿下來,昨夜她睡不著,便將鎖鏈那端鐐銬鎖在了自己的腳腕上。
不知怎麼,竟有些安心。那時她才忽然想起,阿宓有好久好久沒有抱抱她了,她會不會有一日,忘了她抱著她是什麼滋味,會不會有一日連阿宓的氣息都忘了。
這樣想著,她便怕了,在床腳呆坐了一夜。
說來也怪,她像是不知什麼是疲倦了,接連數日未得安眠,她也感受不到一絲困乏。
若是長久如此,倒好了,能省出不少辰光,她也能將事情做得更快,更早與阿宓相見。
她一麵分神想著,一麵聽著皇後說話,待皇後說完,她方笑道:“時候不早,兒臣先退下了。”
時候確實不早,不好再多耽擱了,鄭宓便點了頭。
明蘇沿著方才來的路離去。鄭宓望著她的背影,很是不安,明蘇言辭和氣,態度也溫和,可不知怎麼,她看著她,卻覺得比往日或譏嘲或板著臉的模樣要疏遠得多。
她到底是怎麼了?鄭宓擔憂不已。
雲桑自假山後頭繞出來,提醒道:“娘娘,該走了。”
鄭宓點了下頭,走出兩步,不由又回身看了一眼,方走出去。一到外頭,數十名宮人齊整地候著,見她出來,為首的內侍迎上前來,肩輿也跟著壓下。
“請娘娘登輦。”
至延福宮,殿中已亮起燈火,皇子宗親已到齊了。
鄭宓先去後殿,等了一會兒,待皇帝到了,方一齊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