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傳來萬福的稟報聲,打斷了沈右安的思緒。
“大人,聖上聽聞您受傷,特來看望。”
一襲高大頎長的明黃身影踱入房中,攔住欲起身行禮的沈右安,“沈愛卿有傷在身,無需多禮。”
“清澄,你的傷勢如何?”
“勞聖上掛念,臣隻是受了些皮外傷,並無大礙。”
內侍搬來紅木圈椅,放在床榻對麵。
屏退所有侍從,年輕帝王坐在沈右安對麵,語氣隨意了許多,“昨夜你在何處遇襲?邑王黨羽現在何處?”
“昨夜,臣率衛隊行至城外的青陽山附近,遭到提早埋伏在樹林裡的殺手偷襲。對方共二十人,都是異域來的高手,行動失敗便全部服毒自儘,沒有抓到活口。”沈右安條理清晰地回報,“此次抓到的邑王黨羽,臣已提前將人暗送入城,現下應該關在昭獄中。”
新帝懶洋洋地坐進圈椅,修長手指支額,“你特意大張旗鼓地率衛隊返京,是一早就料到會有人來劫囚滅口吧。”
“正是。”
“朕料想這件事你定能辦得妥當,剩下的就交給景恪。這世上沒有他撬不開的嘴,早晚把跟邑王有來往的反賊名單給挖出來。”
皇帝又問了些抓人時的細節,沈右安一一回答。
“聽說你最近在查一樁十五年前的徐州舊案,可是有什麼不妥之處?”
“州府遞交到大理寺的案卷極其簡單,沒有寫明前因後果,亦缺乏人證物證,卻草率定為仇家尋仇而匆忙結案。臣認為其中另有隱情,便多留意了幾分。”
“原來如此。可有什麼進展?”
“臣查訪了滅門案苦主一家當年的街鄰,還有當時仵作的驗屍格目,發現缺了一具四歲女童的屍體。臣初步推測,那家的獨女很可能沒有死,仍尚存於人世。”
“牽涉到上百條人命的一宗大案,是不該這麼草率地結案。況且,邑王舊黨常在徐州城一帶活動,此事說不定還會牽扯到邑王的勢力。”
沈右安低聲道:“臣還有一事奏稟,已經寫進折子裡,隻是還沒來得及遞呈。”
“哦?你要奏哪件事?”皇帝起了好奇。
沈右安為官向來清正淡泊,對外物一概不加關注,平日除了辦大案,就沒見過他主動上折子。
“聖上看了便知。”
皇帝在沈右安說的書櫃上層,找到了他寫的折子,然後就又懶散地坐回圈椅,打開奏折閱看起來。
這奏折洋洋灑灑好幾頁,筆走龍蛇,文筆斐然,一氣嗬成。
皇帝很快就看完了,合上奏折放到旁邊案桌上,笑問:“那老國公哪裡惹到你了?”
竟連老國公遠方侄子狎妓賭錢這樣的事都查了出來。
沈右安公務繁忙,哪有閒功夫特意去調查這些小事。
若說他們沒有私人恩怨,他是不信的。
沈右安不想讓外人知道有關薑瑩的事,便三言兩語搪塞過去。
“奏折朕帶走了,”年輕帝王拂袖從圈椅裡起身,“你好生養傷,此事朕查證之後,會儘快給你答複。”
走出書房,皇帝還跟身旁內侍念叨,“那老東西最近究竟乾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了?”竟連沈清澄這麼清冷的人都動了怒,生了恨。
內侍不明所以,不敢隨意搭話。
快要走出沈府的時候,望見鏤空漏窗外一枝開得正好的桃花,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
去歲的中秋宮宴上,宜陽郡主對沈右安一見鐘情,到他麵前求賜婚。
皇帝私下裡將沈右安叫到禦書房,向沈右安說明此事,詢問他的意見。
宜陽郡主也算盛名在外的美人,性情才情都算得上拔尖,換了彆人多多少少要心生蕩漾,怎料沈右安聽完便直言請罪,稱自己幾年前便已經娶了妻,此生絕無二心。
那時皇帝還以為,這些不過是推搪的借口。
剛才他突然想起來,前段時日的某天夜裡,沈右安曾以捉拿逃犯的理由,率衛兵包圍了威遠國公府的一處莊子。為此,裴國公還上書參過沈右安一折子。
根據皇帝對沈右安的了解,他絕不是濫用職權之人,若非情況緊急,定不會如此行事。
眼線私底下來報,沈右安那天從國公府的莊子帶走了一個人,還是一個女人。
再聯係起沈右安曾在他麵前,認真地承認自己已經娶親一事……皇帝隱隱猜到了幾分他和國公府之間的恩怨。
怪不得沈清澄鐵了心要找威遠國公府的麻煩。
奪妻之恨,不共戴天。
皇帝吩咐手下的人,速去查實沈右安折子中稟報的內容,一旦查證為實情,立時從嚴處理。
此時,與沈府隔了三條長街的威遠國公府,卻是一陣兵荒馬亂。
國公府上上下下,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隻因某日裴策下值早,去母親的院子請安,湊巧聽到父親和母親的爭吵。
先是裴國公的一句:“那女人還沒找回來?”
緊接著母親唉聲歎氣,“附近都找遍了,連個人影兒都沒見著。這可如何是好,萬一策兒知道了,還不得跟我們鬨翻天?”
“我早就跟你說了,一個妾而已,就是個玩意兒,根本不值當你不顧身份地對付,你就是不聽。現在人不見了,你說怎麼辦吧。”
“不是說那天有大理寺的人去過嗎?依妾身看來,說不定就是他們把薑瑩給帶走了。”
聽到薑瑩的名字,裴策腦子裡嗡的一下,不管不顧地掀開簾子走了進去,“爹,娘,你們在說什麼?誰把薑瑩帶走了?”
國公夫婦本想遮掩,可裴策已經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哪有這麼容易被糊弄過去。
他不顧兩人阻攔,鐵了心騎著快馬出府,趕在天黑前來到了東郊青陽山的莊子,搜遍了全莊上下,也沒見到薑瑩的人影兒。
裴策失魂落魄地回到府中,第二日連工部點卯都沒去,隻顧坐在原地發呆。
他新娶進門的妻子見他心情不好,本欲安慰,也被他高聲喝罵,絲毫不留情麵地趕了出去。
從那天起,裴策便關起門來,整日整夜鬱鬱寡歡地飲酒,喝得酩酊大醉。
國公夫人看不下去,親自來了趟他的院子。母子兩人當著滿院下人的麵,毫無氣度地爭吵埋怨,最後以國公夫人被氣昏過去而告終。婢女們手忙腳亂地扶她回院子休息,小廝則出府去請大夫,國公府上下亂成了一團。
而被裴策天天念叨的薑瑩,這會兒正坐在臨湖的水榭中,跟春熙學算賬。
薑瑩早就想學管賬的本事,奈何她去了國公府以後,始終隻是上不得台麵的妾,連賬本的影兒都見不著,哪有機會學?
前兩日,薑瑩偶然得知,春熙竟還學過一陣子的管家算賬,便開始跟著她學撥算盤。
“這裡我算了三遍,都是三百五十兩二錢,為何書上寫的是三百四十兩?”
“讓奴婢看看。”春熙拿著算盤撥了幾下,“咦,奴婢算的也是三百五十兩二錢。可這書應該不會出錯才是。”
這是書肆賣了很多年的舊書,若是有錯誤,早該被勘正了。
湊巧這時沈用率人走了過來,行了一禮,站在台階下說道:“姑娘,近日陰雨連綿,天氣寒涼,大人讓奴才送來了幾匹織雲錦,姑娘挑喜歡的裁幾身新衣裳。”
他身後跟著幾個小廝,抬著一匹匹顏色鮮亮的織雲錦,花樣也都是當下京城貴女間最時興的,在日光下流光溢彩,恍若旖旎彩霞。
這麼些織雲錦可不好得,按照時間來算,估計是從上次下雨,薑瑩著了寒涼開始,沈右安便已經命人搜集購買了。
薑瑩在心裡暗歎沈右安的細心,然後盈盈走上前,挑了兩匹最喜歡的花樣,“要這匹繡海棠花的。還有這匹玉兔花樣的緞子瞧著也新鮮,做成披帛正好。”
“奴才這兩日便請繡娘入府。”沈用笑嗬嗬道:“大人吩咐,剩下的這些布匹,也留給姑娘處置。姑娘可以挑喜歡的做成帕子荷包。”
薑瑩聞言微愣,“都是給我的?”
她還以為隻讓她挑兩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