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寧元息的體溫迅速降低,身上的異能鋼膜如退潮一般,緩緩恢複到了正常人類的皮膚。
數根藤蔓插在他的身體裡,雖說已是枯萎狀態,血肉模糊的傷口卻不會消失。
寧元息看著季沉嫣,口齒裡滿是血液,發出的聲音都被血水泡過:“為……什麼……你和夏娃之卵……適配者……竟然……”
馬丁仍處於混亂狀態,自然無法聽清寧元息含血的話。
季沉嫣加快了淨化,又回應著寧元息:“因為,你們根本找錯了。”
找錯了?
寧元息眼睛瞪得宛若銅鈴。
寧元息忍痛拔出腹部的幾根枯藤,用手指摳著地板,拚了命的在地上爬行,想要抵達03號車門。
地板布滿倒刺的枯藤,交纏在他的身上,爬行時拖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
就連屍鳥的鳥毛和內臟,他也沒有力氣避開,傷口混進了感染之物,卻仍舊執拗往前爬著。
他說不出話來,卻想要報信。
找錯了?怎麼可能找錯?
設備裡放置的,可是那個人啊!那個對南部基地極其重要的人!
但季沉嫣不像在說假話。
寧元息眼瞳漸漸失去光亮,回想當初接下南部基地任務時的場景:‘你要明白,災難日快要到了。在這種世道,不可能保證所有人類的生存。我們率先保證的是親人、好友、戀人的生死,你願意看到西部基地出事嗎?’
當然不願意!
如果注定隻能保護少數人,他願意主動做出選擇!承擔罵名!
一切的罪責全都由他來擔。
西部基地,將乾乾淨淨。
他深刻知道自己會背負多少人的憎惡和唾棄。
可那又如何呢?跟他想要保護的東西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總要有人弄臟自己!
寧元息的生/命/之/光快要熄滅,瞳孔變得暗淡無光。
他連爬行的力氣都沒有了。
一隻黑靴,赫然映入了寧元息的視野,就像是對他的無聲否定。
寧元息拉扯住了她的腳踝,發狠的大喊:“像你這樣的向導……那位一定不會放走你。他在冷凍艙,快十年了,也該……重見天日了。”
季沉嫣:“是那個號稱‘人工S級’的屈長瀟嗎?”
所有天乾都是輪值,屈長瀟卻隻被西部基地獨有。
寧元息沒再說話,隻是死瞪著她,眼珠裡蒙了一層灰霧,變得不再明亮,好似有數不清的不甘,最終徹底斷了氣。
周圍變得尤為安靜,塞滿車廂的枯藤像是一張密集的網,將所有人都困於其中。
潮濕冰冷的空氣,正病菌般的附著到了五臟六腑,破壞裡麵的細胞組織。
季沉嫣強忍不適,飛快靠近一扇窗戶。
直至外麵淡金色的陽光投射進來,才衝淡了身上的陰影,她宛若汲取陽光的嫩草,在得到養分後,才長長的舒展了一口氣。
喘息片刻後,季沉嫣再度回望車廂。
季沉嫣蹲下身,從寧元息的身上搜出了04號車廂和03號車廂的ID卡。
終於拿到手了!
真叫千辛萬苦,費儘周折啊!
可當她看到寧元息的死狀時,心頭掀起複雜的情緒,還是將手覆蓋到了他的眼睛上麵,讓他得以安息。
“如果你能掌控所有的信息再去布局,或許我們不會贏。”
“可你們強占生命線的那一刻,就必須失敗。”
“再見,寧元息。”
季沉嫣本想立即讓05號車廂的同伴們過來,轉身時卻發現馬丁出現了新的症狀。
方才被淨化扼製的畸變鱗片,最終成了型,深深的嵌合在了馬丁的眉骨裡,令他看上去越發不像人類了。
寒顫直衝神經。
季沉嫣低喊了一句:“馬丁?”
她曾經聽說過,哨兵產生畸變時,畸變痕跡會有一定概率留在身體上。象征著哨兵的生死一線,如果不接受淨化,根本不需要等6個小時,瞬息之間就要成為畸變種。
這種狀態下的淨化尤為艱難,成功率不足40%。
季沉嫣不敢再動,情急之下雙手都握了上去:“馬丁,醒醒!”
皮膚接觸範圍增大,能更好的擴大淨化。
她必須保下馬丁。
馬丁的體溫在不斷流逝,好似墜入無底冰窟。
他睜開了眼,看向季沉嫣:“我是不是……快要……畸變了?”
季沉嫣:“還沒到!”
馬丁苦笑,褪去了往日嘴硬的外殼:“季……沉嫣,你不要再浪費淨化量了,我的異能太雞肋,威力大,卻,反噬得厲害……用一次,就成這副德行。”
季沉嫣:“……”
馬丁聲音抖得更厲害:“我總說你……垃圾C級,其實我自己才是B級哨兵中的垃圾。”
季沉嫣沒有理會他,咬牙擴大了淨化量。
奇怪的是,淨化明顯沒有之前那麼吃力,她甚至漸漸可以掌控主導權。
季沉嫣自己都覺得驚奇,思考著是不是快要晉升B級的原因。
她閉上了眼,想要撬開馬丁的精神海表核,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了回來。
季沉嫣看見了什麼東西,在自己周圍遊走盤旋。
如暈開的水墨一般,清涼之感拍打在了她的臉上,卻看不清形態。
是它不想讓她進去!?
[你是什麼?我的精神體嗎?]
[已經產生某種畸變的哨兵,精神海世界會格外凶暴。]
[你不想讓我進入他的精神海,是判斷我會遇上無法承受的危險嗎?]
她在心裡急急的發問,仍得不到任何回應。
季沉嫣感覺到了有什麼東西,親昵的圍著她打轉,貓兒似的拱了一下她的手心。
蜻蜓點水,又帶著細微的癢,而後便消隱於黑暗。
季沉嫣:“……”
原來真的是示警。
倘若不是正處於和謝絕的連接之中,哨兵平日壓製的五感,會賦予一小部分給向導,她也不至於感知到快要誕生的精神體。
季沉嫣放棄了捷徑,老老實實加大了最基礎的淨化。
的確是她太著急了。
總想趕緊做完淨化,去開啟05號車廂的門,卻錯誤的判斷了馬丁的現況。
很危險。
果不其然,馬丁眉骨上的鱗片,逐漸擴大至太陽穴,堅硬好似黑色晶石,和血肉緊緊嵌合在了一起,畸變正進一步蠶食著他。
醒醒,季沉嫣!
她在心裡厲聲喊著,做著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要慌張。
馬丁:“夠……了!你沒必要,為了一個快要畸變的哨兵……”
季沉嫣:“閉嘴吧你。”
馬丁:“……”
為什麼被吼了?
馬丁心頭一噎,竟真的被季沉嫣給震懾住了。
季沉嫣冷眼瞥了過去:“你欠我三百五十發子彈,欠條都在我這兒呢,你還想抵賴不成?”
馬丁:“……”
季沉嫣:“這年頭債主就這麼卑微?要想死你彆打欠條。”
馬丁被懟得啞口無言,的確是自己理虧。
她……的確是自己的債主。
雖說是在罵人,馬丁的眼眶卻紅了起來,那是因為季沉嫣根本就沒有鬆開淨化!
她並不試圖籠絡他,反倒惡聲惡氣。
自己都已經變成這樣了,毫無利用價值,她仍舊試圖將他從畸變狀態拉回來。
真傻。
做不到的事,也要勉強自己去做。
馬丁卻前所未有的輕鬆,不必在最後一刻去恨什麼人。
饒是季沉嫣給予的淨化是痛苦的,他仍舊得到了片刻的安詳。
死之前,也算平靜。
“你隻是C級向導,又沒進化出精神體,淨化量和B級無法相比。”
“況且你和我的匹配度也不高,怎麼可能淨化得了?”
“季沉嫣,我很知足了。”
季沉嫣:“……”
絮絮叨叨,真煩人。
她執拗的將淨化進行了下去。
三十分鐘過後,季沉嫣額間沾滿了汗水,濃密的眼睫上滿是細密的汗珠,弄濕了兩鬢的發絲。過程極度辛苦,但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
季沉嫣鬆了一口氣:“你試試穩定一點沒有?”
馬丁本就放棄自己了,做好了赴死的打算。
然而當季沉嫣鬆開手時,他竟發現畸變暫停了,而且暴走率也控製到了安全範圍。
馬丁哆哆嗦嗦的指向季沉嫣:“你……”
他扯了扯自己的麵頰,發現真的會疼,當場便跳了起來:“嘶——!”
馬丁滿臉不可置信。
沒畸變?
他再三謹慎,反複確認,才將目光鎖定到了季沉嫣的身上。
季沉嫣:“……為什麼傻了?”
馬丁內心翻湧著劇烈的情緒,怔怔的看著季沉嫣,腦海裡控製不住的浮現了許多話——
‘好厲害。’
‘難怪07小隊邀請她,潛力也太高了吧!’
‘如果她16歲沒有成為殘缺向導,或許早就是B級……啊不,A級向導了!’
‘那我是間接享受到了未來A級向導的淨化?’
讚歎、吃驚、期待。
馬丁醒過神來,最終隻嘴硬的沉聲:“你還挺行的。”
季沉嫣無聲笑了起來:“三十分鐘才控製住,你轉性了?換之前早就嘲笑了?”
馬丁一噎,回想起他的確罵過季沉嫣,還說她不如季盼。
那、那不是因為季盼和閣下的匹配度高達31%,是他們期盼了良久的向導,所以才會這麼說嗎?
馬丁越發感覺臉疼,仿佛被魚刺卡在了喉嚨裡,吃不了吐不出的難受。
馬丁結結巴巴的問:“寧元息最後一句話到底什麼意思?為什麼他問我和你的匹配度是多少?為什麼到後麵我漸漸感覺不那麼疼了?”
季沉嫣眼神微閃:“我怎麼知道寧元息的話什麼意思?那麼回答也隻是為了刺激他。”
馬丁頗為懷疑。
“至於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不那麼痛了……”
季沉嫣沉思,一本正經的胡扯,“你肯定是痛麻木了。”
痛、麻、木、了?
馬丁如遭雷擊,自言自語的說:“原來是這樣?看來一定是我處於畸變狀態,整個人是混亂的,又習慣了淨化的痛苦,才會錯誤的認為後麵不痛了?”
解釋到最後,他自己都深信不疑。
季沉嫣:“……”
—
季沉嫣不想再和他周旋,連忙來到了04號車廂的車門。
她將ID卡放置在上麵,焦急的打開了兩重門。
視野儘頭的殘酷畫麵,赫然撞入季沉嫣的眼簾——
熹微的陽光,呈現無力的慘白。
05號車廂滿是腐爛的鳥頭和內臟,一堆又一堆,隨意的堆放在地板上,就像是什麼邪/教祭壇。
而最危險的中間,畸變生物正試圖再度闖入進來。
窗框被撐得更大,呈現不正常的橢圓形,也不知道畸變生物闖入了列車多少次,又被殺了回去。
向導的氣味飄散更遠,引來了更多畸變種的覬覦。
廢土地帶之中密布著許多畸變種,它們不再是哨兵,骨子裡對向導的執著和瘋狂仍然無法消失。
而唯一的戰力,隻有謝絕。
季沉嫣麵色發沉,心臟像是要墜落至無底深淵,被無形的血腥和壓力襲來。
她正準備朝他們大喊,車窗卻又發生了變故。
“小心——!”
與此同時,車窗內突然伸出一柄黑色的鐵鉤。
眾人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又遇到一波新的攻擊。
在列車高速行駛當中,一個全身防護的人,猛地從車頂鑽到了裡麵。
到底是誰?
季沉嫣大步進入到05號車廂,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馬丁和雷焱顯然比季沉嫣更快認出他是誰,走到了他的麵前:“顧中校!新兵雷焱/救援隊馬丁,向您報道。”
顧東樹脫下了身上受到汙染的外衣,露出了一張劍眉星目,沉穩堅毅的臉。
“嗯,辛苦了。”
列車是高度密封,倘若不是寧元息自作主張的在05號車廂的窗戶動了手,第二批救援隊伍必須要從08號車廂潛入,反倒會遇上06號車廂的攔路虎。
這為隊伍的彙合,節省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