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樓出來前往紅梅苑的路上, 白言蹊終究還是沒能抵得過內心的忐忑, 問宋清,“宋清, 新式算學這一步棋, 你說我走的是不是太快了?”
宋清搖頭, “不是你走的快,而是之前走的太慢。”
“我在新式算學中拉你下水, 為你冠上主編之名,若是日後我因新式算學而獲罪, 你也定難逃一劫, 你可會怨我,憎我?”白言蹊想到自己當時未征求宋清的意見便自作主張給宋清扣上了主編的帽子, 心中有些歉疚。
宋清扭頭直視白言蹊, 笑得意味不明。
“白姑娘,你當我宋清是什麼人?且不說算學於我,本就如同性命一般重要, 單論這件事的利弊,我如何能夠怨得起白姑娘你來?但凡是聰明人都能看出來新式算學的便捷之處。若是朝廷中的人不看好, 那隻能說明他們並不擅長算學, 更不清楚算學的重要性。白姑娘你能夠在新式算學出現的第一本書卷上就寫了宋清的名字,這對於我宋清來說是何等的殊榮?”
掂了掂手中沉重的書箱,宋清又道:“宋清於這刻板上本就沒有留下任何的心血, 如何能夠當得起主編之名?承蒙姑娘厚愛, 宋清願為姑娘分擔壓力。若是連這點都做不到, 那宋清這麼多年讀的書豈不是白讀了?若是家中祖母知道宋清隻曉得同甘而不知共苦,怕是會將我從宗籍裡除名。”
“再者,姑娘也不要將這件事情想得太過嚴重。曆史洪流浩浩湯湯,對的東西永遠都是對的,就算時人錯把珍珠當魚目,那又如何?時間遲早會為所有的冤屈平反,你我不過是走了一招先人一步的棋罷了!天下熱愛算科的人並非隻有你我,國子監中的算科博士更是視算科如性命一般,若是新式算學能夠被他們見到,與你我同道而行之人又怎會少?”
“若是天下間最懂算科的人都說新式算學好,那些不懂之人又怎敢指鹿為馬,顛倒黑白?退一萬步講,姑娘今日刻下的這些刻板還未流出,我們先行問過朱老的意見,若是朱老覺得不妥,那你我今日便收手,連夜將這些刻板焚之以火,明日便當作新式算學從未出現過,按部就班地跟著原先的傳統算學來授課,那又如何?一年八百石的俸祿可會少你我一分一毫?”
不知不覺間,白言蹊和宋清已經抬著沉重的書箱走到紅梅苑前。
聽了宋清的勸慰之後,白言蹊放寬心不少,那顆懸在嗓子眼的心落入腹中。若是新式算學這條路行不通,那她不走這條路便是,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宋清見白言蹊站在紅梅苑門口有些走神,以為白言蹊一時間還是無法從心結中走出,再次出聲,“白姑娘莫要憂心了,是成是敗,聽朱老一言便可知曉。若是朱老也認為新式算學這一步棋走的不夠穩妥,那我們不走就是。你我當日參加考核時的題卷已經交由國子監審閱,算來,最遲後日國子監就會派人前來徽州書院,若是你我審核通過,那證明新式算學還在國子監的接受範圍之內,你我何須擔心?若是你我審核不通過,那也隻能扼腕歎息,從頭再來了。”
白言蹊自認為她不會遇到山窮水儘的那一日,若是新式算學行不通,她大可以換一條路繼續走,怎麼著都不會活得太差,倒是宋清這麼一個癡迷算學的人居然反過來安慰她,著實令她有些想笑。
儘力繃著一張臉沒有笑出來,白言蹊拍拍宋清的肩膀,“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宋清一瞬間眼眶爆紅,立在紅梅苑前的身影戰栗不休,耳邊不斷重複著白言蹊的這句話。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白姑娘,這就是你的決心嗎?原來你心中早已有了決斷,是宋清的格局落了小乘。”宋清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將書箱放在地上,彎腰向白言蹊行了一個端正的大禮。
“姑娘上善,宋清遠不能及。”
白言蹊笑笑,新式算學給她帶來的那些憂慮和困惑皆在這一聲‘姑娘上善’中煙消雲散。
……
“你們二人在我門口磨磨蹭蹭乾什麼?是不是又盯上了我的紅梅?”朱冼手中拎著一個令箭模樣的東西走出門來,衝著白言蹊和宋清吼了一嗓子,將磨蹭的二人吼回了神。
白言蹊和宋清對視一眼,笑道:“進入吧,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當著白言蹊和宋清的麵,朱冼將朱紅色的令箭拆開,從裡麵抽出一張臘封過的小紙條,取來酸水用毛筆蘸著刷在臘封上,臘封漸漸融掉,露出裡麵的字來。
宋清將刻板從書箱中一塊一塊地往外掏,根據頁碼將刻板排在朱冼麵前,白言蹊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將她在新式算學中做的變革一一將被朱冼聽。
朱冼一直都盯著手中的令箭,自始至終連頭都沒有抬,讓白言蹊與宋清心中格外地沒底。
“朱老,關於新式算學的東西,我和宋清已經在刻板上準備了一部分,隻是有些東西比較不走尋常路。所以請您來幫忙看看。若是您覺得不妥之處,還請提早就為我們提出來,我們也好及早修改,不然等到國子監的人來,怕是出了問題再修改就來不及了。”白言蹊同朱冼道。
朱冼淡淡一笑,隨手從宋清排列好的刻板中拿起一塊,就著燭光看了幾眼便放下。
“老夫雖然一生都在治學,對各大分科都有所涉獵,唯有算學,無論如何都學不進去,更枉談學有所成。不過有一點你們放心,隻要你確定你所提出的東西對朝廷有用,就一定不會獲罪。”
宋清指著白言蹊刻在刻板上的標點符號問朱冼,“朱老,可是白姑娘提出的這些東西實在太過新穎,雖然極有用處,但是卻與大流不同,我恐……”
“你恐什麼?既然你都說了極有用處,你又有什麼可恐懼的?我剛剛才收到徽州諜紙樓送來的密信,是朝廷中發來的,密信內容我不方便多說,但是有些東西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時刻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要忘記你們這重身份賦予你們肩上的責任。”
朱冼將令箭中的密信當著白言蹊和宋清的麵焚毀,又將令箭重新拚接好,放在另外一邊。
“身份?算科博士?”宋清不明白朱冼話裡的意思。
白言蹊隱約猜到一點,卻不大確定。
朱冼點頭,轉爾又搖頭,手指點在桌子上,一字一頓,語重心長道:“你們不隻是算科博士,還是朝廷加急選拔的補位人才,你們懂補位二字意味著什麼嗎?”
白言蹊明白了一點,宋清卻是半點都沒有明白。
“你們這次考核的題目偏向於應用,而不是像算學科舉考試那樣兼有理論與應用題目,這就是此次補位考核的目的。國子監中雖然不缺算科博士,但是那些算科博士有幾個能夠將算學真正應用到實際生產生活中去?朝廷賑濟災民需要算科,工部戶部吏部兵部都有著一大批無頭的事情等著算科博士去解決,可是國子監的算科博士對於那些問題卻束手無策,這才是朝廷突然征補算學人才的目的!”
白言蹊恍然大悟,宋清也略微明白了一點。
朱冼端起茶壺為自己滿了一杯,挑眉看向白言蹊和宋清,“所以,現在你們倆應該明白自己的重要性了吧!之後有沒有人給你們找茬我不敢保證,但是現在絕對沒人敢給你們找茬。戶部吏部工部兵部和算學相關的問題卷宗已經摞了何止千萬卷等著處理。若是有人敢將你們弄下去,那誰去幫戶部工部吏部兵部解燃眉之急?若是國子監有人嫉賢妒能,我敢肯定,戶部吏部工部兵部的那些老家夥會讓自家的子孫將國子監給拆了!”
白言蹊鬆一口氣,“不會出問題就好,不瞞朱老您說,若是新式算學的這些東西會為我招來禍事,那我絕對會連夜將這些題板全都燒掉,絕對不留下一點點的痕跡。”
朱冼被白言蹊這番傻不愣登的話氣得吹胡子瞪眼,“你這說的都是些什麼話?我朝最是看中人才,隻要你有能力就一定會被重用,除非你腦子進水去造反。當日考核你們用的題目就是國子監那些算科博士困惑已久的東西,一群人聚在一起用累舉法才能得出結果來。在考核中要求你們在兩炷香時間內解決四道題,這已經足以證明你們的算學天資有多麼高!”
“如若你們解題的速度是因為新式算學的話,你們不僅不會獲罪,恰恰相反,你們會受到朝廷的褒獎與嘉賞!算科博士官拜四品,說不定能夠更進一步,成為從三品,正三品的三品大員!到時候朝中就更沒有人敢隨便動你們了。你們背後站的是六部,隻需要做好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就可,管那麼多做什麼?”
“退一萬步講,你們做的東西是學問,就算做錯了,那也還沒有傳出去禍害任何人,頂多就是撤去教學資格,留任查看,俸祿照樣領,那和吃閒飯有什麼區彆?領著俸祿不乾活的日子想想就過得滋潤。老頭子在朝中兢兢業業乾了這麼多年才得了這樣的待遇,你們在學問上做出點兒問題就可以被停職享受到,朝廷對你們這些做學問的人真是太好!”
白言蹊心中有一群又一群的羊駝神獸飛奔而過。
她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僅僅局限在由‘科舉’二字引發的聯想上,甚至她自動帶入了前世封建王朝中的科舉製度,是她著相了。
“沒想到這個世界的朝廷如此重視人才,真是做學問之人的幸運。”白言蹊在內心中感慨一聲,彎腰衝朱冼行禮,恭敬道:“言蹊受教。”
朱冼臉色的笑意越累越濃,眼眸中帶上了些許逗趣,“還有一點本來是不應該說的,但是老夫我今天實在忍不住想說,你就掏乾淨耳朵聽著。”
白言蹊將頭側了側,做洗耳恭聽狀。
朱冼品了一口茶,眯著眼睛慢悠悠道:“你這丫頭背後站著顧修禪師,有什麼好害怕的?顧修禪師醫術通玄,正是朝中權貴所追捧的對象,而且我上次患病時,聽顧修禪師對丫頭你的醫術頗為推舉,甚至聽說你在我身上施展的針灸術已經失傳三分之二,隻要這消息傳出去,宮裡的貴人還不都樂瘋了?”
“雖說顧修禪師出身自清醫寺,但終究他已經還俗,而且男女有彆,就是醫家也需要避諱。有很多婦人家的病還是多有不便,而你是女子,在診病的時候自然會方便許多……你這丫頭簡直全身都掛滿了金燦燦的免死金牌,若是我有你這樣的本事,我早就將國子監中的那些陳舊習氣連根拔起了,你現在有這個機會,遇到了可千萬彆手軟。”
白言蹊的心徹底掉進了肚子裡,大鬆一口氣的同時,耳畔再度浮現出顧修禪師的那句‘若是你誰讓你皺眉,我就滅誰滿門’,她的嘴角微微勾起。
有個霸道禪師做靠山的感覺就是爽!
“既然朱老都這麼說,那我和宋清就不再畏手畏腳了,明日上午繼續刻印刻板,下午就去墨染齋找傅老,看看能不能先加緊印製出兩三本來。”
朱冼擺手,“去吧去吧!不要來打擾老頭子品茶。”
白言蹊嘴角直抽抽,想到前世的一個生活經驗,忍不住出聲提醒道:“朱老,晚上飲茶對睡眠不太好,您還是少喝一點罷!”
清香的紅梅茶水在唇齒間流連回蕩著,沁人心脾的芬芳依舊,朱冼卻再也無法將茶水咽下。
難怪他經常在夜裡失眠!
……
白言蹊和宋清的答題卷是最早送入國子監中的。
因為這次朝廷突然增設的補位考核題目都來自於國子監博士一致評選出來的‘難題’,還是難度令人發指的那種,故而國子監算科博士對於這些答題卷格外的重視。
全國各地參加算科考核的人不少,但是能夠滿分通過的真沒有幾個,一個州府能出一個就已經實屬不易,像徽州府這樣一次性出現兩個算科博士的情況更是鳳毛麟角,君不見偌大一個京城都沒出現算科博士嗎?
從徽州書院傳入國子監的東西剛到,那些閒著的算學博士就炸了鍋,紛紛湧了上來,強力要求觀摩這兩位算科博士的答題卷和命題卷,即前四道題的答案和第五道題的題目。
最先拿出來的是宋清的題目,一共四道題目,宋清就有三道題運用了純粹的方程式的解法,剩下那道最難的題目還是用方程式和傳統算學兩種方法相結合的方法解出來的。
那些個國子監博士剛開始看到宋清的解法時,均是一頭霧水,不明白宋清言之何物,但是以他們的算學水平,從宋清寫的第一步一路推導到最後一步,根本找不出一絲破綻來,而且結果也與他們累舉出來的方法一致無二,這便足以證明了宋清所用方法的正確性。
宋清的答題卷當下就轟動了整個國子監,那張答題卷直接被國子監算學博士的領頭羊祖興保存好,請來上好的工匠把那張答題卷裝裱起來,掛在了國子監的算科堂中。
其次打開的是白言蹊的答題卷。
相比於宋清那張答題卷給國子監那些博士帶來的震驚,白言蹊的這張答題卷給國子監算學博士帶來的震驚更加猛烈!
娟秀的字體,精致的排版格式,清晰的答題思路……這樣的答題卷看一眼都是享受。
國子監的算科博士雖然沒有見識過方程式這種新式算學,但是算學基礎都不差,看著宋清在答題卷上給出的答案稍微琢磨了一會兒便明白了個大概,在看白言蹊的試卷時,他們已經有了方程式的基礎。
可是事情並沒有那麼順利,白言蹊在答題時用到的方法更加簡單,相比於宋清那種一半傳統算學一半新式算學的答題方式,白言蹊破題解題的方法變得更加刁鑽古怪,頻頻出現破題的奇招和妙招,看似尋常無奇的一個推導步驟,卻能在後麵破題時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
祖興已經被白言蹊的這張答題卷震驚傻了,陪他同傻的還有一眾國子監算科博士。
“嘖嘖嘖,這道題目我當時解過,用累舉法整整累舉了六日才得出結果,我本以為除了累舉之外再無他法,沒想到這位考生隻是經過幾步邏輯推導就將題目簡化了一大半,之後再用他們二人同時用到的這種破題新思路解題,真是妙哉!”一位算科博士拍案叫絕。
另外一位算科博士手中已經拿了一個裝訂好的本子,蘸飽濃墨的毛筆在紙頁上龍飛鳳舞,他正忙著抄寫白言蹊答題卷上的過程呢,單單飽一次眼福如何能夠,必須得抄下來好好琢磨啊!
與這位算科博士有相同想法的人還有很多……
祖興很高興,等這些算科博士都將答案抄寫下來之後,他又組織國子監年齡最大、最有權威的那幾位算科老博士將白言蹊的答題卷重新審閱了一次,這才讓工匠把答題卷裝裱好。
祖興當下就拍板決定,他此次要親自去徽州書院授予這兩位天賦異稟的算學博士腰牌,並且將這兩位算學博士的答題卷采用最精致的裝裱方法,日後這兩份答題卷將長期掛在國子監算科堂的牆壁上,供所有算科學子瞻仰學習。
“祖老,快將那第五道題也拆開來看看吧,讓我們見識見識這兩位算科博士親自出的題目有多麼難!”有人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不住地催促祖興。
祖興性格還算隨和,當下就樂嗬嗬地拿出一塊題板來拆開,正是白言蹊的‘強盜分金’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