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成為了中村屋的常客。
霍克斯當然不可能再帶他到歌舞伎町, 他對那地方厭倦得不行, 似乎隻要進去,他就得乾耗一個晚上、腳尖發麻、什麼都乾不了。他是很在乎效率的英雄,不可能乾浪費時間還沒有好處的事。
所以太宰治,他是自己去的。
“你到底是怎麼進去的?”他偶爾遇見太宰治時, 也禁不住疑慮,歌舞伎町的身份審查很嚴苛, 除了太宰之外他還沒看過有第二人能隨意進出。
太宰聳聳肩, 麵上帶著一貫的略有些輕佻的笑容說:“隻要真正想去,其實哪裡都去得了吧?”
[怎麼可能?!你在開玩笑嗎?]
還好霍克斯也不是那種循規蹈矩,見未成年人飲酒也要絮絮叨叨半天的人, 他在這方麵開明得過分,並且隻關注最後結果。
“所以,你有什麼成果。”他隨便抽了一張電腦椅, 坐在太宰治身邊,椅子底部的滾輪在瓷磚地上拖出一長條逶迤的線,“去了那麼多次, 有沒有其他進展?”
太宰先不說自己, 反而問他:“你的調查怎麼樣?”
在從茶屋出來之後, 他們隱約間摸索到了新的方向,歌利亞去追查枝俏子被拐賣的源頭, 太宰治負責突破中村茶屋,而霍克斯則小心翼翼地尋找深埋藏在地下的、盤根錯節的人口網絡。
“查到了一部分。”霍克斯又從桌上拿了一支鋼筆在手指間轉悠,他這人閒不住, 讓他老老實實地坐著實在是太難了,“極速之星、河岸還有正義之矛,他們身後確實有大筆的不正常金錢來源。”
太宰舉手:“等等,河岸是誰。”
霍克斯:“死掉的舞女,都開始追查了,不能再用舞女做代稱吧。”
“你繼續。”
“花銷帳目沒有被細細遮蓋,就算是全日本的首相,在這年代也不可能遮掩住人生活的痕跡。”他兀自說,“我調查過他們作為英雄的納稅金額,正義之矛是最高的,但也就不到我十分之一的金額,他跟極速之星作為沒什麼特色的男性英雄,拿不到什麼代言,這方麵的錢可以直接pass。”
“河岸接過代言,拍過電視劇。”霍克斯點評,“她長得還不錯,不過就英雄而言,花在娛樂行業上的時間實在是太多了。”
太宰插嘴:“她很需要錢?”
“應該是這樣。”霍克斯說,“很多代言都是名不見經傳甚至沒有質量保障的小牌子,但會給她代言費。”
“極速之星的花銷也很高,先前聽說他在歌舞伎町的風俗店中開香檳塔,而且是時常,還有開的跑車、穿的衣服等等,都要很多錢。”
“所以。”太宰的聲音十分婉轉,“三人的共性是都需要錢?”
“正義之矛的需求量最大。”霍克斯說,“他在慈善行業太活躍了。”他又問,“河岸,她的資金流向我還沒有猜到,你覺得是哪種。”
“牛郎店吧。”太宰輕飄飄地說,“酒吧的女招待同我說,經常在這裡看到舞女小姐,每次出入牛郎店時,都與不同的男人坐在一起。”
[酒吧的女招待?你還去酒吧了?不對,這麼重要的情報怎麼不早說。]
太宰說:“舞女小姐的話,應該是非常享受男性追捧,並且樂意為男性花錢的那種女人吧。”他又扔下一道霹靂,“但傳言中,舞女小姐說不定對女性也有興趣,她被目擊出現在不少茶屋門口。”
霍克斯用腦子將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記下來,其實太宰經常說假話,說完之後再來一句“騙你的”,把所有人都欺騙得團團轉,恨不得暴起把他狂毆一頓,但就他目前的表現來看,太宰說真話的姿態跟他說假話的姿態不一樣。
具體哪裡不一樣,霍克斯說不上來,隻能說是他的直覺。
“你從哪裡得到這麼多消息的?”他站起身,回了一趟自己的辦公室,拿出一張大紙。
“隻要多跟可愛的女性聊聊天,很快就能知道了。”太宰說,“千萬不要小看人的八卦能力,那些在歌舞伎町工作的女性,可是掌握了一肚子的秘密,”他說,“當然啦,如果是霍克斯君出馬,即便是費儘九牛二虎之力,也絕對無法從她們口中打聽出一點兒真實的消息。”
“那你是怎麼打聽出來的。”他雙手抱肩,好整以暇看向太宰。
“因為我與每一位可愛的女士交流時,都是不帶目的的啊。”他不自覺地說著根本不應該他這年齡人說的話。
“以真心換真心,用對待珍寶一樣小心翼翼的態度對待女性,她們自然就會回饋同樣的、充滿憐惜的態度。”沐浴在淺薄的愛意中,想要知道什麼消息,簡直是易如反掌。
霍克斯在他的大圖紙上補充幾筆,河岸、也就是舞女小姐的金錢去向有了解釋,而她在人口利益鏈條中的身份定位,他大概也猜到了。
“是中間人。”霍克斯說,“她的工作應該是挑選女孩,將她們分門彆類,送進她認為恰當的場所。”總而言之,就是乾著古代老鴇兼蛇頭的工作。
“極速之星是負責看管女孩,擺平歌舞伎町事端的低級打手,河岸是挑選她們的中間人,而正義之矛……”霍克斯想到了他之前做的暗訪調查,正義之矛的罪行調查,他沒有交給任何一個人,當然也不會交給歌利亞,而是親自出馬。
接過就發現了一些,令人觸目驚心的事。
“枝俏子的身份具有特殊性。”他說,“敵人的女兒。按照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找下去,我調查了大阪境內那些敵人的親屬。”正義之矛的事務所就在大阪,可以說那是他的老巢。
“結果怎麼樣?”太宰詢問,但看他的表情,一點詢問的意思都沒有,隻好像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在閒聊,“子女失蹤?配偶自殺?日日以淚洗麵?還是受到了街坊鄰裡的欺淩?”
霍克斯說:“嘛,都有吧。”他的聲音很平淡,眼中卻燃燒著靜靜的冷火。
逼仄矮小的棚戶屋、神情麻木的中年人、畏畏縮縮的孩童,還有更加可怕的、更加讓他不能原諒的,大批大批的失蹤通告。
“可能是不小心跑到敵人肆虐的場所了吧?”警察漫不經心地說,“經常會有這樣的情況,就算是有職業英雄在,敵人還是會破壞建築物,來不及疏散的民眾也會受傷。”
“那些孩子,你既然說是敵人的孩子,沒有人監護也正常吧,聽說他們中有的人就算被送往了福利院還會偷偷跑出來,在現場遭遇意外,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嗎。”
讓霍克斯最不舒服,正是警察說話的語調,就好像從根子上否認了那些孩子,根本不承認他們作為人的權利一樣,毫無憐惜,毫無同情,說他們失蹤時的情緒,就像是說“我中午吃了難吃的鰻魚”。
但是當問話進行到一半時,有個好人家的孩子走進警察局,她穿著紅口小皮鞋與連衣的小紅裙,泡泡袖禁錮著嫩生生的,藕一樣的手臂,看上去可愛非常。
“有什麼事嗎?小朋友?”警察立刻換上了一副新的麵孔,那張麵孔,該怎麼說呢,善心的成年人在看到尋求幫助的,可愛的小孩時總會有這樣的反應,笑容都稱得上是如沐春風。
“警察叔叔,愛麗絲,我的貓卡在樹上了。”
“哦哦哦,沒關係,警察叔叔這就幫你取下來。”警察的爬樹技巧絕對稱得上是拙劣,但他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爬上去,等下來時,他的形容隻能用狼狽來形容了,警帽歪斜地扣在腦袋上,熨燙筆挺的警服被樹枝刮得皺巴巴的,鮮嫩的樹葉殘留在他的領子上。
“真是可愛的孩子啊。”在把抱著貓的小女孩兒送走之後,警察對霍克斯說,他的讚歎是發自內心的。
霍克斯落荒而逃了,他喬裝打扮後來尋訪,警察不知道他的身份。霍克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逃跑,隻是,他潛意識中明白,警官理所當然的態度中潛伏著一些讓他膽戰心驚的東西。
他把在大阪遇見的事情說給太宰治聽,很難說是出於怎樣的目的,隻不過,當他被太宰治似笑非笑的眼神盯著看時,確實能從他過分明亮,宛若鏡子一般可以清晰呈現自己倒影的瞳孔中,看見真實的自己。
[無論是放在少年人、成年人、還是老年人的身上,他的眼神都太可怕了]在被像X射線一樣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掃描過後,霍克斯也變得冷靜起來。那些少年人的傲慢啊、元氣啊、對偶像的崇拜啊,這些因素統統被他摒棄了,剩下的隻有真實的自我。
太宰治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中染上了若有若無的,不真切的愉悅:“霍克斯君的話,應該是從很小的時候就展現出了成為英雄的潛質對吧。”
霍克斯點頭:“沒錯。”他八歲的時候就因為救人,被判斷以後一定能成為非常強大的英雄。
“那樣的話,你完全不能理解就很正常了。”太宰說,“我被認定是無個性,這點霍克斯君肯定早就知道了,到了你我所在的世代,無個性的人已經非常少了,說是萬裡挑一也不為過,社會上的大部分無個性都是前幾個世代的遺留產物。”
“因為右腳比其他人多了一個小骨節,即使是頭腦再好,成績再優異,都不得不成為與生具來的弱者,永遠無法翻身的人。”
“印度從古至今保留著的種姓製度,在個性社會到來之後得到了部分的修正,擁有強大個性的首陀羅得到了晉升的可能,不需要一輩子都與垃圾、狂犬病還有掏糞工作打交道。”
“如果用種姓製度作為比喻,無個性的話,大概就是稍微好一點的首陀羅,隻要承擔被漠視被欺淩、被辱罵、被當成白癡就行了,而敵人的後嗣……”
“那才是真正的,這個社會被人們踩在腳底下,永世不得翻身的賤民。”
“請認清楚一點。”他回頭看霍斯克,“這個社會,從生下來開始,就是不平等的。”
而強大對於弱小的踐踏,從未停止過。
……
太宰披著他的黑風衣,搖搖晃晃走在歌舞伎町的石板路上,他的右手提著一盒點心。他來見枝俏子的次數很頻繁,頻繁到老板娘暗示他多次,可以留在那裡過夜啦。
太宰留下來了嗎?當然!無論是飄著蓮花香氣的柔軟的被褥,還是枝俏子輕柔的嗓音都讓他心曠神怡,比起霍克斯事務所硬邦邦的床,還有小莊連綴一串的鼾聲,都要好太多了。
當枝俏子眨巴著她美麗的、含情脈脈的雙眸,寬衣解帶時,太宰卻說:“這就不必啦,我很喜歡枝俏子醬,正因如此,怎麼能做些讓你落淚的事。”
枝俏子眨巴眼睛:“哎?不、我……”他的手與枝俏子的手相交握,完全無視了他所宣稱的,不能接觸他人的強力潔癖。
隱藏在枝俏子發髻裡的,一根小小的發簪晃動一下,墜在發簪尾部的蒼翠樹葉,消失了。
[哇——]
[跟我猜的一樣]
“太、太宰老師……”
“請不要哭啊,枝俏子醬。”他溫柔地把她攬在懷裡,“枝俏子醬有喜歡的人對吧,既然有的話,即便你對他人露出多麼虛偽而美麗的笑容,在我這裡是萬萬不需要的。”他說,“我喜歡枝俏子醬笑著,喜歡你讀我書時的樂意,喜歡你抱怨其他客人時的絮絮叨叨,喜歡你在想到心上人時掛上臉頰的一抹紅暈。”
“我喜歡的是快樂的枝俏子醬,而不是把自己藏在心底深處,偷偷哭泣的小女孩兒,”他伸手摘下那一根發簪,枝俏子的眼睛睜大。
[樹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