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藤受不住痛, 帶中原中也去看監控錄像,他是個在貧民區工作的普通人,與黑手黨生活很近又很遠,保密訓練不曾做過, 又不知道如何抵禦暴力威脅,他不是塊硬骨頭,也沒有必要為店裡效死, 在感到內臟受壓迫的同時,他就舉白旗,用顫抖的聲音對中也說:“我知道鑰匙在哪, 監控室的鑰匙。”
他的腳落地了。
中原中也冷哼一聲說:“早該這麼做。”
店裡人真的很少,除葛藤外中也還沒見到第二個人,監控室設立在一層, 葛藤順樓梯走, 皮鞋跟踩在樓梯上,踢踏踢踏, 打掃的老頭聽見聲音, 先停下手上的動作, 等葛藤上來後問他:“葛藤先生,您要找什麼?”
葛藤含糊說:“我來拿個東西,在我櫃子裡。”他們的私人櫃都在一樓,私人櫃在換衣間內,工作人員在裡麵換製服再存點小物,但葛藤是個謹慎人, 又熱愛工作,開始工作後很少會折返回一樓,掃除老頭才會多問幾句。
“啊,是嗎。”他應和兩聲,就又低頭做自己的事了,此時中原中也掛在天花板上,沒人會注意他。
葛藤先領了鑰匙,而後直接進入監控室。監控室隻是間小屋子牆上掛一塊大屏幕,他打開電腦在界麵上點點,共分八塊:“我得先把今天的記錄刪掉。”他操作嫻熟,把有自己跟中原中也的圖像掉出來,抹掉。
“刪除後不就缺一段了?”
“我可以用前兩天的替換。”他說,“反正我每天都在做一樣的事。”
“……”中原中也不置可否。
[他很熟練。]中也想,[熟練得不正常。]
“好了。”葛藤說,“這是前幾天的視頻。”他講,“香卉是晚上十點過來的,平太也跟他一起來,他是小時工,站在偏門外看門,就是看場子的。”他打開一段視頻,中也將頭湊到屏幕邊上,搶占了葛藤的椅子,成年人什麼都沒說,退居二線。
中原中也滑動鼠標,以幾倍速看視頻,他動態視力出色,任何人走動都能捕捉到,十點鐘,香卉推門進房間,穿著一如既往地暴露,她穿了條火紅的連衣裙,領口呈現凹字型,露出大片蒼白的肌膚,香卉是很白的,隻是白得不健康,身上散發金屬的色澤。
[她隻有一條紅裙子。]中原中也皺眉頭回憶,他跟香卉見麵實在不多,幾次是在羊的集會裡,她年紀很大,對孩子們的事興致缺缺,哪怕是分物資都很少參與,她不喜歡拿羊裡麵的東西,隻有偶爾生活過不下去了,才會拿兩盒壓縮餅乾走,過段時間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三盒嶄新的壓縮餅乾還回來。
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中原中也算一個,他被看作首領,過人的責任心讓他對羊內大小事務親力親為,清點物資時發現好幾次多了食物的情況,到處打聽才知道是香卉送來的。
說沒有被觸動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羊中大多數人都慣性依賴自己的情況下,中原中也還沒有跟香卉說話,對她就挺有好感,於是同他人閒聊時又多聽些香卉的現狀。
“她啊,應該是在酒吧打工吧。”
“當酒保?”
“哪能啊,陪酒女。”說話的男孩兒擠眉弄眼,以相當意味深長的語氣說,“就是那種工作啊,很不光彩的,她寶貝的紅裙子都不知道被玷汙多少次了,但她就一條裙子,所以前一天臟了,當天晚上就必須洗掉,隔天還要再穿。”男孩兒笑了,“聽說有人動作粗暴,想撕破她的裙子,香卉拚死抵抗,最後一筆生意沒做成。”
“要我說,她也太喜歡紅裙子了。”
中也聽了一嘴,什麼話都沒說。
就算是在性開放的日本,風俗行業依舊是不體麵的工作,要遭到他人的唾棄,不過鄙夷放在貧民窟裡,倒不太常見,從小在此生活的女孩子大多都會踏足此行業,不過十來歲就舒展單薄的身軀成為雛妓,人人如此,就沒有互相鄙夷之說了。
羊撿到中原中也後,情況逆轉,他們有了強大的力量足夠的物資,雖然不夠威震一方卻也有槍械自保,適齡的女性不用上街賣春以掙取微博的薪水供養嬰兒,她們跟其他男孩兒一樣,整日整日把時間花在遊戲機廳裡,吃穿不愁。
換個人早該發怒了,中原中也幾乎是憑借一己之力供養所有人給羊的成員提供優渥的生活,但他本人卻沒有丁點兒怨言,特彆是看見那些女性——無論是年幼的還是年長的都可以不用為了生計成為雛妓,他就連皺緊的眉頭都要鬆開了。
——他是被一名雛妓揀回羊的。
以現存的記憶來看,中原中也作為人誕生在世界上也不過就一年半多,當他睜開眼睛時,腦海裡充斥著奇怪的記憶,什麼荒霸吐、實驗室、爆炸,一切都像是蒙上了層紗布,看不清楚了,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並非人類,而是神明容器的事實。
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不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更不知道未來要去哪裡,要做些什麼。
“那我就叫中原中也吧。”春琴微笑著對他說,“中原是我叔叔的姓氏,他是位非常正直的值得尊敬的人,我把他的姓從給你,希望中也長大後跟叔叔一樣,強大而高潔。”
“中也是我喜歡的名字,很久以前父親跟我說有位名字響徹文壇的大詩人叫做中也,能成為詩人的話,絕對讀了許多書,受到了很好的教育,不會在貧民窟裡乞食,也不會日日活在暴力與危險裡。”她笑了,清澈透亮,中也想到了蔚藍的大海,想到了敞亮的星空,“我把他的名字送給你,希望你能離開這個地方,希望你能平安喜樂。”
他那時尚不能理解春琴的話,隻是用湛藍色的眼鏡盯著她看,心中充滿了溫暖。
他被帶到了羊。
一開始羊的成員不多,與春琴年紀相似的女子有三四人,還有就是比她們小的,小孩子跟中原中也相仿,處於無自保能力的時期,香卉當時就在了,她十二歲,當雛妓太小,常常留在家裡幫做家務,給最小的孩子洗衣擦身,用過期的牛奶與壓縮餅乾燉一鍋糊糊。
香卉看不事生產的小孩子,就像在看草履蟲,嫌棄之情從每個毛孔裡透出來,她也從來不跟小孩子說話,而是條小尾巴似的跟在春琴她們後麵,忙上忙下,那時她眼裡有星星在閃爍。
春琴的神色常常是疲憊的,她晚上出門,早晨再回家,中原中也五官靈敏,嗅覺尤盛,他跟其他孩子不同,那些孩子永遠都睡不醒似的,□□點鐘就早早地上床了,隔天再起來。而他沒有睡意,淩晨還睜雙大眼睛,凝視漏風的屋頂。
早上四點鐘,春琴與幾個女孩子回來了,廉價的香粉味飄進中原中也的鼻子裡,連帶三言兩語。
“我們自己生活已經很辛苦了,還要看著他們。”
“孩子越來越多了,春琴,你不是才撿了一個小孩子?”
“是個男孩兒,什麼都不記得。”
“但我們得幫助他們,我們活下來不也是因為前輩哺育嗎?”
“這是貧民窟的傳統,孩子一代代就這麼活下來的。”
“說的也是……”
“這樣吧。”他忽然聽見春琴姐的聲音,“我帶來的孩子,就讓我來養育吧。”她疲憊而堅定,“強大的保護弱小的,成年的羊哺育小羊,我就是被這樣養大的,我看見中也,像是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也倒在路邊,從內心深處感到迷茫,於是我希望自己能夠幫助他。”她帶一聲曖昧的紅痕走到橘發孩子身邊,後者趕快閉上眼睛裝睡,他借皎潔的月光把她一身淩亂的衣衫收入眼底。
[不能被春琴姐發現。]他告訴自己,[絕對不能。]
柔軟的手掌放在自己頭上,她慈祥地摸中也的額頭,像是一名母親。
“要健康長大啊。”嘴裡哼著不知名的搖籃曲。
羊那時候並不是自衛組織,而是弱小者的結社,最大的人也就是十幾歲的少年少女,他們偶爾會從街道上領來無所依憑的孩子,養育他們,即便隻能提供過期的牛奶,這在貧民窟也是萬分可貴的。
在廢墟上,善心澆灌出小小的花。
平太已經在做苦力了,他跟香卉一樣大,在港口做短工,抬行李,搬磚頭,等偶爾回家時,他警告羊裡麵的小孩兒:“你們以後得報答我們,尤其是春琴姐他們。”他好像在敘述人世間的真理,語調卻沉重莫名,“她為我們付出太多了。”
大概也就是之後幾天,中也意識到自己是有異能力的,年長的孩子對他們進行常識教育,他自己也懂得堪堪幾百個漢字,卻也能夠教導一個字不懂的人。
這裡識字率不高。
教著教著,他的思想會跑馬,增添其他新物,有次就講到了異能力。
中也深深記住了。
他花了好幾天實驗異能力,如何使用它,天生就刻在中也的腦海裡,他以極快的速度掌握了,然後迫不及待想要告訴春琴。
那天發生的事讓中也敘述,大概是“哪怕電視劇裡都不會有如此狗血的劇情吧?”
“春琴姐?春琴姐?”
他興衝衝跑回去,卻發現春琴躺在床上。
床是塊完整的沙發墊子,被一個孩子發現後費九牛二虎之力拖回來,他們一同洗刷乾淨後就成為屋內最好的一張床。
春琴躺在上麵。
“怎麼了怎麼了?”他的力氣很大,像隻蠻牛,在人堆裡橫衝直撞,把所有人都撞翻了,中原中也擠到了最前麵。
“她、春琴姐她忽然暈倒了。”一小女孩兒蚊子哼哼道。
“原因?”
“她發燒了。”又有人說,“我們剛才測量過37度半。”
“應該算是低燒吧?”
“但春琴姐不舒服好幾個月了,她之前讓我找過溫度計,也是低燒。”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會兒,隨即他立刻把人抬起來,他很矮小,完全是孩子的身材,而春琴就算再瘦弱也已經是大半個成年人了。”
“你要帶他去哪裡?”
“我聽說黑街裡才來了個醫生,醫術很高,什麼都能救治。”他講,“我要帶她去看醫生。”
“你有錢嗎?”
“沒有。”中也想:[但我有異能力,可以用異能力抵債。]
……
“唔。”森鷗外看檢驗報告,“你帶回去吧,我給你開點嗎啡與止痛片。”
拳頭,陡然握緊了。
“我有異能力。”中原中也沙啞著嗓子說,“是很強大的異能力,無論做什麼隻要與暴力相關的都能幫到你,即使是黑手黨上門我也能擺平。”現在房間裡隻有他與森鷗外兩個,其餘人都不在,他從椅子上下來,武士最高規格的請求無非就是土下座,中原中也與生俱來的傲骨都被他丟到一邊,此時此刻隻要有恩於他,撫養他,將他帶到羊裡麵的春琴能夠活下來,他什麼都願意做。
“拜托你。”額頭扣在地上,“請您救她。”
森鷗外擺出苦惱的神色:“哎呀,這就讓我不是如何是好了。”他講,“你快起來吧,並不是你有異能力她的病就會好。”
“我是一名醫生,哪怕病患有一點點生存的可能我都會通知家屬,但她是真的不行了。”
”彆看是小診所,我這裡可是什麼都有,包括可愛的護士與檢測機器,血項檢查、骨髓檢查、尿酸濃度檢查、細胞遺傳學檢查都安排她做了,結果也是大醫院出來的。”
“是血液病哦,小家屬。”他說,“而且是晚期,絕對無法治愈的那種,我們能做的隻有讓對方儘量無痛苦地走完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而已,出於人道主義,注射一定量的嗎啡也毫無問題。”
“我明白了。”明亮的眼眸沉澱下來,中原中也站起來又對森鷗外鞠了一躬,“非常感謝。”
……
貧民窟忽然多了一個新組織,小範圍的人知道組織的威名,羊,很久以前是一群草食動物互相取暖,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援助組織,從某一天起卻獲得了驚人的武力,就算是小的黑手黨團體也不得不畏懼。
“好厲害啊中也!”
“我們有房子了。”
“槍,竟然是槍!”
“新鮮的麵包實在是太好吃了。”
“有了這些武器我們也可以對付大人了!”
與中原中也年齡相仿的孩子手舞足蹈,稍微年長一點的也喜上眉梢,中原中也對幾個雛妓說:“你們不用去辛苦的工作了,需要什麼我都能帶回來。”
有些人放棄了工作,被供養,有些人惴惴不安尚且處於觀望狀態,有些人卻直接離開了。
春琴日複一日躺在床上,含笑看其他孩子,她的笑容裡帶著一抹揮之不去的隱憂。
“你想看書嗎,春琴?”中原中也問,他聽說過春琴的背景,她不是貧民窟土生土長的,而是某一天忽然流落到此地,所以她有對文學的記憶對家族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