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診器按在中原中也的胸膛上。
“嗯,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森鷗外擺出了好醫生的麵孔, 他雙眼彎成月牙,此幅表情並非刻意擺給津島修治或太宰治看, 而是他習慣對病患如此, “是異能力暴走的後遺症啊。”
“會有什麼特殊的症狀嗎?”
“沒有。”他收回了聽診器, 還有先前一係列用作檢查的醫療器械, “隻要讓他好好睡一覺就可以了, 第二天起來肯定龍馬精神。”他話音一轉,以熱切的眼神看向津島修治說,“這就是你收養的孩子嗎?”
太宰治聲音輕柔:“你一定要明知故問嗎,森前輩?”
“不, 隻是很好奇而已。”森鷗外說,“我可不會說你們真像是父子之類的鬼話, 那是不懂醫學常識的人才會說的, 你和這位小朋友的相似度已經不能用遺傳來形容了,真像是同卵雙胞胎啊。”他說的話恰恰是津島修治不那麼喜歡, 甚至是厭惡的, “真是生理學上的奇跡。”他意味深長道, “不知道你們的異能力,是否也完全相同。”
[異能力]
三個字落在津島修治的心上,像春日的雨絲,他的睫毛無聲地顫抖著。
“不,並沒有。”成年人,或者說他的監護人依舊用“沒什麼大不了”的語氣說, “世界上是不會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就像是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一樣,你的說法完全不成立。”他以自己過去的經曆推斷津島修治,成年人還記得,小時候認識他的每個人都要用華麗的辭藻描述他與寂小姐的相似,那無疑是他短暫童年中最深惡痛絕的事,他對母親懷抱諸多情感,總的來說厭惡大於喜歡,憎恨大於愛,他渴望彆人看見自己的獨立性,而不是作為附庸,倘若津島修治與他真的相似,該是懷揣著相同的情感。
太宰治還在斟酌下一句話,在涉及到津島修治的問題上他總是慎重又慎重,畏首畏腳的樣子幾乎不像是他了,大抵家長在麵對心愛的孩子時總會這樣,思慮良多,而太宰又是不願傾訴內心,將一切都藏在肚子裡的性格,要認識的聰明人來說,太宰治口中吐出的每句話都經過深邃的思考,他們都這麼認為。
“不,並沒有。”相似的開頭,卻不是同一人說的,津島修治無疑聽見了二者的對話,以大人特有的老練姿態插入二者對話中,“事實上,我並沒有異能力。”他說,“已經是個相當大的不同了。”
他的話讓森鷗外與太宰治都頓了一下,幾秒後,森鷗外沒事人樣地接上了:“啊,那的確是很大的不同。”他借此機會與津島修治對視,那孩子沒有看他,而是在看太宰治,似乎想要從他臉上找到回應,但太宰學弟卻將喜怒不形於色貫徹到底,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孩子看出自己的心思,他隻是微笑,像樽天使像。
於是森鷗外看見津島修治的瞳孔,黑得不見底色,你能從中窺得孩子不同於常人的智慧與澄澈,還有藏在深處的波濤,一浪拍打一浪,洶湧得能將世間的善念全部埋藏。
[他真的不像太宰。]
經過了仔細的觀察,森鷗外得出了匪夷所思的結論。他在世界各地都轉過,上過戰場,深入過黑幫,混亂都市孕育他,又瀕臨遼闊的大海,見過的人、走過的地太多,看得就更透徹些。他認識太宰治很多年了,無論對方人看上多古靈精怪,給人威脅或壓迫,能確定的是,他姑且算個善人。
也許靈魂深處有破壞的本性,卻被壓製地死死的。
津島修治又不一樣了,說實在的,他甚至有點兒喜歡這孩子,想把他帶在身邊教導,但太宰學弟是不會答應的。
[他即惡。]
“你準備怎麼做?”他問太宰治,兩人對話沒有避開津島修治,需要避開的話,就不會把人帶到小診所了。
“怎麼做……”太宰治沒骨頭似的滑倒在沙發上,仰頭望天花板,“就繼續調查啊。”他說,“現在知道對方拐賣孩子的手段,也知道異能力的表現形式,更何況,橘頭發的小朋友中了異能力,修治君卻沒有中,已經很能夠說明問題了。”
“沒錯。”
“對吧。”太宰治說,“修治君沒有達到異能力的觸發條件,才什麼反應都沒有,那天夜裡可不是全部孩子都被召集了,我沿路過去還看見了幾隻裝了孩子的紙箱子,真可憐,人都蜷縮在裡麵瑟瑟發抖,還有的捂住自己耳朵,就像捂住就不會中異能力一樣。”
“對比□□縱的孩子與沒有反應的那些,就能知道吹笛人的能力有限製,隻要搞清楚限製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
“而且……”他又說,“森前輩,要麻煩你幫我調查一下兒童失蹤相關的資料了,畢竟是聲勢浩大的異能力,而發現它總需要試驗,報章或者當地新聞會留下蛛絲馬跡,就算沒有,你也能談聽到消息不是嗎?拜托了,森前輩。”
“哎。”再度變頹廢的大叔也倒在辦公椅上,像被外界的壓力弄垮了,“又是我,太宰學弟你真的很會使喚人啊。”
“森前輩也不會不同意吧。”他說,“鑽營打聽可是你的強項啊。”
“真是難聽的評價。”
“不,是誇獎哦前輩。”他說,“請加油工作。”
……
另一方麵,織田的工作也陷入僵局。
他們這一行的工作應該更加簡單快捷,告知目標姓名,殺手出馬,大體上隻有兩個步驟,沒有太多的彎彎繞。
以他的經驗來看,這次的任務標了相當高的價碼,上一次領相同的錢,他暗殺了一名黑手黨的乾部,隻是中型組織,乾部身邊卻有超過三十的護衛,還有一名異能力者。這次任務與先前不同,目標隻是叫葛藤輝的普通人,沒有額外要求,擊殺即可,唯一的問題就是,在葛藤輝進入橫濱貧民窟後再也沒有消息傳來,先前幾波人接了任務都因找不到葛藤輝而折戟。
“我聽說他有個弟弟,叫葛藤謙。”他對相熟的同行試探問道,“他不認識嗎?”
“我們做任務得向普通人保密。”同行牙酸說,“隻能偷偷窺探是吧。”
“沒錯。”
“那就可以了。”他說,“我跟蹤葛藤謙半個月,連他哥哥的影子都沒有看見,這條線可以確定放棄了。”
還有人跟雇主匿名通話,詢問葛藤輝死亡的可能性,不知怎麼的,雇主一口咬定葛藤輝未死,原因是:“不可能,他的異能力還在運轉。”雇主的聲音經過變聲器處理,“他肯定是躲在橫濱的某個角落。”
“能具體說說他的異能力到底是什麼?”
“嘟——嘟——嘟——”
通話結束了。
“要我說,任務的定價是完全合適的。”同行咬牙切齒對織田抱怨,“他說話根本就遮遮掩掩,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們,連異能力都是,我敢說定價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錢都出在晦暗不明的情報上。”
“嗯。”織田點點頭,“你說得很對。”
“什麼啊。”同行一下子泄氣了,“你稍微給點大反應啊,跟我一起抱怨也行,說我說的不對也行,嘲笑也可以,就是不要跟個木頭人似的,這讓我很挫敗誒。”
“但你說的就很對啊。”織田說,“沒什麼可以抱怨的,也沒什麼好嘲笑的,因為沒有深入調查過,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給出眼下的反應。”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同行感歎說,“你就是這種人啊。”他又說,“可能因為你是這種人,我才會找你喋喋不休地抱怨吧。”
“嗯。”
聽了他的話織田作之助也不是沒有想法,他略有些困惑地想:[不少人都跟我說過類似的話,是應該順著吐槽嗎,還是彆的什麼。]
[我隻是很認真地聽了你們的話,並且給出帶有自身意見的回複而已,真的很少見嗎?]
他記得D先生在信中解答他的困惑,不,不能說是解答,對方無情地寫了一連串“哈哈哈”,他都能想象到青年人捧腹大笑的模樣了,還留下些似是而非的“你真有趣啊”“不需要更改,O之所以是O,就是因為超脫的性格”之類他不太能理解的話。
可以肯定的是,D先生認為他的性格是優點,是構成自身的一部分,於是織田也相信了他的判斷。
話題回來,接下任務的前輩都無一例外地失敗了,有些莽撞的新人甚至因不了解橫濱錯綜複雜的關係而折戟於此,織田接這任務,也沒有抱著必須完成的決心,他隻是想“試試看”。
與他人不同,他勉強有一優勢,那就是他也出生在橫濱,入行後倒是天南海北到處跑,但與外地殺手相比,他尚能理清此地錯綜複雜的關係。
不求完成任務,卻也不會有多大損失。
進入橫濱貧民窟之後,他盯梢葛藤幾日,卻也沒在他的住所發現第二人的影子,任務陷入停滯狀態。
以他的個性,從不會在一籌莫展時逼迫自己,無論做什麼都需要耐心,這是老師給予的教誨,織田作之助從小就是個慢性子,他自己都想不起令他發怒或急躁的事,可能就從來沒有出現過。
他暫時從貧民窟裡退出來,找了家與鐵絲網遙遙相望的咖啡廳來整理思路。整理的方式特殊,是寫信。
/敬愛的D先生:
我的工作陷入了僵局。/
[該怎麼說?]鋼筆尖懸空在紙麵上,[我想要找一個人,已知信息卻太少了,無法完成推理?]
他想起來D先生自稱副業偵探,還同他興致勃勃地討論過推理基本法。
/其實也沒有具體方法,說到底就是搜集信息,篩選相關數據,導出結論。/D先生在信紙上寫,/不過當偵探的人很少,成功的人更少,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沒有長雙好眼睛,會把蛛絲馬跡放過。/
織田的思維越跑越遠,他想:[如果D先生在這裡的話應該怎麼做?肯定是先整理已知的資料。]
他把本子翻過一頁,在空白頁上列目前知道的寥寥幾條信息。
1、葛藤輝未死。
{不對。}
他聽見了耳邊的呢喃,回頭看左右卻發現沒有人在耳邊講話,於是織田作之助明白,話是D先生說的。
或者說是他想象中的D先生說的。
織田作之助本身不善於謀劃,但他擁有一項很出色的能力,這可能與他超人一等的理解力相關,譬如同D先生通信久了,深入了解他的為人之後,織田作之助的心裡也出現了模擬的D。
模擬的D先生偶爾能給他提示,讓他茅塞頓開。
[“D先生”的聲音有些怪。]織田作之助想,[以前都是我的聲音。]他不知道D真實聲音如何,隻能以自己為藍本,可是這一次,對方的嗓音改變了。
[聲音不是最主要的。]他順對方的提示思考下去,[第一條不應該是葛藤輝未死,嚴格來說應該是“葛藤輝的異能力出現了”。]
{以此為基準進行思考,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答案。}“D先生”又說,{你是異能力者吧,O,既然是異能力者的話就應該知道……}那人像是緊貼著他的耳廓,{不是人死後異能力就無法存在的。}
[沒錯。]織田在心中回應:[是這樣的,過去也有過類似的例子,比如說A和B擁有幾乎完全相同的異能力,又或者人死後異能力化為實體接著運作,比較常見的還有用秘法將自己的異能力傳遞給血親。]
他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葉障目的境地,因為任務方篤定葛藤還活著,真實情況卻是,如果僅是他的異能力出現,還會有以上三種可能。
按照常理,也按照人的思考惰性,他最先想到的可能是葛藤輝把自己的異能力傳遞給了弟弟葛藤謙,不過織田作之助不能按照推論行動,他必須要證明。
{你得先排除其他的可能。}
“我明白的,D先生。”他對空氣說話,語調太認真了,服務生路過聽見了他的話,卻連視線都沒有向下傾斜,這裡是橫濱,是橫濱靠近貧民窟的地方,什麼人都有,什麼事件都發生過。
他見怪不怪。
“非常感謝你。”他認真地對空氣中的人道謝。
他聽見了一聲輕笑。
……
“呼嚕、呼嚕、呼嚕——”中原中也在呼呼大睡。
津島修治看他,越看越不愉快,不愉快的點很多,這人的外形,他的性格,過火的異能力,還有太宰治看他時近乎於讚許的目光。
一切都讓他不喜。
於是他更看不慣對方無憂無慮呼呼大睡的模樣了,他報複心大起,又帶點兒孩子氣地捏住了中原中也的鼻子。
後者靈活地切換,改成用鼻子呼吸,津島修治早就想到這情況了,隨後那塊無紡布團成一團塞進中原中也的嘴裡。
“啊,津島君。”森鷗外又擺出了頹廢大叔的模樣,“打擾彆人休息可不好啊,津島君,你也不希望中原君醒來後同你大打出手吧。”
“說是不希望我們大打出手,其實是不希望小診所毀於一旦吧。”津島修治說,“不過安心吧,你與他不是認識嗎,蛞蝓君腦子是笨了點,卻意外是個令人作惡的好人,絕對不會破壞醫生的私人設施。”
“啊,見過什麼的……”
“醫生你知道他的全名吧。”
“是。”
“那就對了。”
津島修治沒有猜錯,布團才塞進去一會兒,中原中也就醒了,他提前一步鬆開了手,無辜地盯著對方看,中原中也怎麼會被他的外貌欺騙,呸的一聲吐出布團,暴怒道:“你搞什麼死青花魚,捏住我鼻子的是你吧混蛋!”
“哎?”津島修治無不可惜地說,“竟然能感覺出來嗎,語法意義上的頭腦簡單四肢發達說的就是你吧。”
眼見兩人要打起來了,森鷗外立馬出現打圓場道:“好了好了,中原君,感覺身體怎麼樣了,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
中原中也一愣說:“原來是你啊,森醫生。”他彆扭地活動四肢說,“沒什麼不舒服的,就像是睡了一覺醒過來。”他皺眉頭說,“我怎麼會在這裡,我記得……”他的記憶還停留在自己搗毀酒吧走在回羊的路上。
“中途發生了一些事。”森鷗外看津島修治毫無解釋的意思就說,“中原君中了不知名的異能力導致自身異能力暴走,有人在阻止你後將你帶了過來。”
他急切問:“沒造成什麼傷害吧?”他清楚自己異能的威力。
“沒有哦。”津島修治終於說話了,“不過蛞蝓就是蛞蝓,那麼容易就中了對方的異能力,明明是去救人的,卻差點就被毫無反抗能力地拐走啦,你的防備心是擺設嗎?”
“哈?你說什麼啊死青花魚。”中原中也暴跳如雷,“你就在旁邊看笑話嗎?我知道了,你一定也中了對方的異能力隻是不願意說出來對吧。”
“並沒有哦。”他說,“我的精神力是第一流的,怎麼可能像你一樣被輕輕鬆鬆放到。”
[啊啊,又吵起來了。]森鷗外想,[小孩子都會吵架嗎?還是說他們倆天生不對盤?分開看的話無論是中也君還是修治君都是非常早熟的孩子,放在一起就成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