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1 / 2)

英雄失格 浮雲素 17188 字 8個月前

[我的人生簡而言之就是一幕悲喜劇。]

[前半部分是喜, 後半部分是悲。]

葛藤輝清醒的時間不大長,一天中的絕大多數時間, 大概有十五個小時吧, 他都沉浸在無法逃離的噩夢中,剩下的九個小時要分四個小時給睡眠——一周中有幾天睡眠時間會被無限延長,他撞牆,用額頭、用身體, 以至於醫護人員會給他上臨界劑量的鎮靜劑。

剩下的五個小時,他是清醒的、有自己意識的,可惜少有人能辨認得出來, 葛藤輝所做的不過就是站在窗邊上, 透過窗戶呆呆望著外麵的世界,他在看什麼, 可能是一朵雲,可能是一枝花,也有可能是枯萎的櫻花樹。

不得不先著筆墨介紹一下他身處的鬥室,嚴格來說它是間病房,與腦科醫院的無數間病房無太大差彆,但與混亂的三人間、五人間、十二人間相比,它無疑能列入最高規格中,整間屋內隻有葛藤輝一名病人,與一張床。

鬥室隻有八塊榻榻米大,有一張床,單人床, 寬度在一米二上下,是醫院內可上下調升弧度的病床,床底有輪子,可推來推去。值得注意的是,床沿邊的把手被拆掉了,皮革束縛帶取而代之,當他發癲嚴重時,男護士會用束縛帶將他緊緊捆在床上。

窗戶開在床右側的牆壁上,與門遙遙相對,內外有雙層防盜裝置,人絕對無法奪窗而出。

葛藤輝看了會兒窗戶,又轉身開始看麵前的牆壁,它本來是雪白一片的,眼下雪白的牆壁上卻塗抹幾片褐紅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血凝固風乾後的遺骸,他用腦袋撞牆壁,額頭破了,血流得不多,卻源源不斷,於是那些血印在牆上,有的則向下淌。

“葛藤先生、葛藤先生。”護士進來了,她一手拿夾板,板上夾了幾張紙,很可能是查房記錄,“有人來看你了。”

[有人來看我?]他不想說話,就沒出聲音,[搞錯了吧,我家裡人都死了,怎麼可能有人來看我?]

他不想說話,更不想同他人交流,一切聲音都是從心底響起,葛藤輝溫吞地出門,拖著沉重的步伐來到會客室,尚未確定出院的病人見親屬都在這裡。說是會客室卻設計得同監獄內的探監設施一模一樣。

“好久不見,大哥。”十幾年未見的臉,又被從腦海裡挖出來了,這麼多年下來父母、妻子的麵容已經模糊,記憶深刻的隻有他們死前驚恐的表情,還有沾染了血汙的、不得體的樣子,春琴的笑顏倒是曆曆在目,但對葛藤輝來說,那已經是個遙不可及的幻夢,是日日夜夜砥礪他的心魔。

但阿謙還是那樣,和上一次見麵時一模一樣,沒有哭、沒有笑、沒有驚恐、沒有憎恨,板著張無喜無悲的臉坐在他麵前,兄弟二人間隔了一道玻璃牆。

他看那張十年如一日的臉,就想到了過去阿謙來家裡的一天,春日融融,陽光正好,牽牛花與紫荊草相勾連,上午時春琴采了一大把說要把它們放在野趣橫生的陶土罐裡,阿謙看到了,誇她與生具來的天賦還有插花素養。

他潸然淚下。

“大哥?大哥?兄長?哥哥?”葛藤謙錯愕。

“阿……謙……阿謙啊。”隻聽見嘶啞的聲音回蕩在玻璃牆的另一邊。

……

葛藤謙的房子不大,以太宰治的眼光看來,與東京的單身公寓並無多大區彆,二十多平方米,連帶廚房和浴室、單人床,內裡一切陳設都擺放得井井有條。

“他一個人住啊。”中原中也對闖空門毫無負罪感,橫濱貧民窟內每天會發生三十起以上的入室搶劫案,他早已見怪不怪,“之前森醫生不是說他帶兄弟一起住嗎?難道把兄弟安置在彆的地方了?”

“你覺得有可能嗎?”津島修治反駁道,他的心情停擺至正常值,還把太宰治當空氣,卻能跟中原中也鬥嘴了。

“這裡有第二個人生活的痕跡嗎?”中原中也說。

津島修治走到一麵牆前,牆上有塊“白疤”,白疤就是塊漆,亮得人眼睛發疼,與周圍灰撲撲的帶黃斑的牆壁格格不入。

“第二人生活的痕跡。”津島修治說,“符合成年男人的高度,葛藤輝有嚴重的自殘傾向,尤其喜歡用腦袋撞牆壁,將額頭撞得血肉模糊並不是難事。”他說,“白漆是用來掩蓋血跡的。”

中原中也承認津島修治分析得有理有據,但……

“你說的最多就是推理,沒有證據。”他還挺不服輸的,“白漆遮住的有可能是血,也有可能是其他,如果他不小心打翻瓶子墨水糊在牆上怎麼辦?你推理得還算有道理,但推理出來的不代表就是真實存在的。”

津島修治努努嘴,一幅“我不和你計較”的模樣,維持承認姿態的隻有下半張臉,至於他的上半張臉,睫毛撲閃撲閃的,被淺薄眼皮遮住一半的瞳孔中儘是鬼主意:“說我沒有證據,就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是明白蛞蝓的腦容量遠遠不如人類,相處這麼多天下來,你竟然還不知道我從不說沒有把握的話嗎?”

[真可惡。]

“羞辱人隻有全方位的才能讓人感覺到快樂,羞辱到一半被人推翻就太糟糕了,隻會帶來不愉快與羞恥。”高談闊論一番後他指指白漆下的一角,那散落著兩三枚小黑點,太小了,除非扒在牆上,誰也看不清楚,中原中也湊近看了好久,才確定那是三粒凝固的血點。

“……”

太宰治沒理會倆小的,他進屋之後先四處打量一圈,最後直接坐上了書桌前的小椅子,很有反客為主的姿態。

他穿了件大黑風衣外套,外套兩側分彆縫有一個口袋,他在右側的大口袋裡摸索一會兒,竟拿出一支筆。

“?”

“?”

津島修治與中原中也不約而同地停住了,他們看太宰治,看他要做什麼。

太宰治彎腰,書桌的高度對成年人來說剛剛好,寬度卻不夠,以他看來這張桌子更加適合奮戰高考的男子高生,成年人的公寓裡很少出現書桌,他們就算看書,也可盤腿坐在地板上看。

他先將右手邊的抽屜拉出來,抽屜並不大,裡麵也空曠,板上擺了幾支筆,隨著抽屜抖動,圓珠筆從左滾到右,又從右滾到左。

太宰治看了一會兒抽屜,突兀地笑了,他低伏身體,右手在抽屜底麵摸索,不是內側的底麵,從外側的,手指在光滑的板上摸索了幾個來回,終於戳入坑洞中,那裡應該是上螺絲釘的洞,細細長長的筆靈巧地搗進坑洞裡,承受筆的木板層被撐起來了。

中原中也沒看過精妙成這樣的設計,他雙眼瞪得滾圓,向前走了好幾步扒拉著看,他還挺謹慎的,記得不伸手觸碰精巧的機關,以免打擾了太宰治工作。

“你怎麼發現的?”他問。

“我猜的。”太宰治說,“進來時我先看了一圈房間,葛藤書架上的書有點意思。”大部分是,還有調酒相關的書籍。太宰治在書架頂層發現了一排漫畫,日本是漫畫大國,很少有人不看漫畫,西裝革履的上班也會在站內買本三百日元的漫畫看看打發時間。

一排漫畫屬於同一套書,他們被保存得很好,幾乎沒有卷邊,卻也被翻過了無數次,葛藤謙很喜歡這套漫畫作品。

他給中原中也還有津島修治指了漫畫,津島修治抬頭看,隻見到了《Death Note》一行字,可惜的是無論是他還是中原中也都沒有聽說過。

“嚴格來說,算是上一代的作品吧,對我來說都算是老書了。”太宰治笑嘻嘻說,“不過是部很優秀的漫畫作品。”

“你們看,偵探裡不是經常有這種情節嗎?”他說,“就是犯人要進行犯罪活動卻苦於沒有更好的方法,於是就從自己喜愛的偵探中尋找靈感,甚至複製書本中的完美作案手法。”他說,“他藏筆記本的方式也差不多,是《Death Note》中曾出現過的。”

“這樣。”中原中也點頭。

“然後,”太宰又將注意力扯回抽屜裡,果然是本筆記本,而且是手寫筆記本,他開了個幽默的隻有自己懂的玩笑說,“要是在上麵寫下我自己的名字,說不定就要死於心臟麻痹了。”無論是中原中也還是津島修治都沒有給出反應。

在進行了短時間的“不跟你說話”的冷戰之後,津島修治終於開口了,他問:“你覺得本子裡寫了什麼?”

[奇怪的問題。]中原中也嗤之以鼻,[他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更沒有看過內容,怎麼可能知道。]

“這個問題啊。”太宰治摸自己的下巴,“我想應該是懺悔錄吧。”

[喂喂,騙人的吧!]

[真可以猜到啊!]

……

/我為所擁有的一切而懺悔

——阿門/

“你可以保持現在的姿勢。”葛藤依舊鎮定,他身後的香卉完全不知道這人在想什麼,他是在虛張聲勢,還是真的不怕?就香卉淺薄的社會經驗來看,就算是黑手黨人,在後腦勺頂槍時都不會多鎮定,一直掠奪他人生命的人更害怕自己的性命被奪走,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但你得告訴我,是為了誰來尋仇的。”葛藤問,“是最近失蹤的孩子嗎?哪一天失蹤的,起碼我可以告訴你,那是我做的還是其他人做的。”

“你在為自己的罪行辯解嗎?”香卉脾氣不好,她說,“放心,我不是衝其他人來的,而是你先前說的春琴。”葛藤的話被她解讀出了另一重含義,“我聽說犯罪者對自己殘害的第一人往往有更深刻的印象,春琴姐的事情就是這樣吧。”

[啊,原來如此。]葛藤明白了她的意思,香卉誤會了啊。

不知怎麼的,他毫無為自己辯解的心思,隻想接著聽下去,看她究竟會有多高明的見解。

“你是想激怒我嗎?故意在我麵前提起春琴姐的名字?”香卉越說越氣憤,胸脯在抖動,手卻端得很穩,“我隻是個小人物,竟然被你記住了,難道你在過去一直盯著春琴姐看嗎,變態?!”

“不。”葛藤說,“那隻是個意外。”

[事實上,我也是今年才知道我那可憐的侄女春琴竟然流落到橫濱的貧民窟來的,倘若血液病沒有帶走她,大哥也不會撒手人寰吧。]

“這就是宿命啊。”他忽然感歎道,“無論是命途多舛的春琴還是我後半生淒苦的大哥,以至於我自己——”

“都是宿命啊。”

[他在說什麼啊?]香卉全然不能理解。

“你怎麼知道,春琴是因笛聲而失蹤的?”他問香卉,後者或許是抱著“死就讓他死明白點”的心思,配合回答說:“當然是她自己告訴我的。”她說,“你以為有異能力就能萬無一失了嗎,想不到受害者還會存有記憶對吧。”

……

“春琴是怎麼來這裡的?”聽見這話,香卉惡狠狠地抬頭,小狼狗似的瞪說話人兩眼,後者卻不甘示弱地瞪回來道,“我就是想問問啊,大家都怎麼落進來的,不都交流過了嗎,你看我是被拐賣進來的,香卉乾脆就是流鶯生的。”她又被香卉瞪了,這一眼沒之前的厲害,“反正在貧民窟混了這麼多年,就算是從外麵來的也可以放下了,大家都想知道春琴以前是做什麼的,誰叫你看上去跟我們都不一樣。”

其他人沒說話,心中卻不免認可地點了點頭,春琴對自己的過去閉口不談,當他們在聊操蛋的童年生活時,她隻會端莊地坐在一旁露出恬靜的笑容,她的姿態像是道無形的牆壁,轉瞬間就把她與其他人割裂了。

“我來這裡的方法嗎?”春琴語調柔和,“相較各位說不定更離奇些,我是夢遊走進來的。”

“夢遊?!”女孩兒嗤之以鼻,“就算是說謊,也要挑個可信度高點兒的吧。”

“但事實就是那樣啊。”春琴說,“我在一天晚上聽見了笛聲,那笛子就像是在召喚我似的,讓我走吧走吧,我從家裡跑出來,進入車站,乘坐列車一路到了海濱城市,再穿越鐵絲網走進來,然後就在這裡住下去了。”

“那你為什麼不回去?”沒人相信她的話,“你都做上列車了,肯定有錢吧,又有身份,再趁機跑出貧民窟做回大小姐就好了,乾嘛跟我們腐爛在這鬼地方。”

“為了贖罪。”

“什麼?”

“我說,我在懺悔,在贖罪。”春琴的語調不急不緩,嫻靜的笑容一如既往書寫在她臉上,但不知為何,聽她說話的人接二連三地冷顫,他們感到恐懼、驚嚇,像是被跳蚤附身,渾身上下都不舒服,想要離開,這不是聽他人悲慘遭遇時的反應。

“當我回過神時,身上濺滿了血,於是我忽然明白了,血是從爸爸媽媽爺爺奶奶身上流出來的,我犯下了滔天的禍事,就算回家也看不見想要見的人。”

“我是要下阿鼻地獄的,此生做的善行不過是為了償還過去的罪孽,我時時刻刻都在為過去做的事情懺悔,渡入神國是不可能的,起碼下輩子不能淪入餓鬼道。”

“這就是你們想知道的,充滿罪孽的前半生。”

……

/我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

太宰治連續翻頁,中原中也說:“他寫了十張紙!”太不可思議了。

津島修治在一旁看著,興致缺缺,他覺得這些抱歉很無聊。

從第十一張起,懺悔錄的真實麵貌開始浮現,作者葛藤輝先生的文筆不錯,太宰治幾乎以為自己是在看披露**的私。

/多軌君去四國旅遊,走的是八十八寺廟朝聖路,回來時給我帶根竹笛做伴手禮,我笑問他怎麼帶竹笛來,佛經不比竹笛更有意義?他一板一眼說“是我從廟前的小笛店買來的,說是吃了寺廟香火也被開過光”。

我從小學竹笛,在眾多樂器中,它算不起眼的,我卻很喜歡,學生時代甚至以為能成為藝術家,還幻想過偷偷報考東京藝術大學,結果卻沒成功,父親撕了我的誌願書,於是隻能老老實實讀早稻田大學。

多軌君是我多年的好友,他很懂我的愛好,送來的禮物也讓我愛不釋手,下午春琴從幼稚園回來,看見我擺弄笛子,一下子撲進懷裡讓我吹給她聽……/

“春琴?!”中原中也忍不住叫出聲。

“葛藤輝先生有個女兒。”太宰治什麼都知道似的,他笑著看中原中也,而後者隻覺得對方的笑容可怖,一眼就把他靈魂都看透了,“叫做葛藤春琴。”

“葛藤春琴小姐在六歲時失蹤了。”

/下午很順利,我吹笛子,春琴在一旁聽,她聽的時候很安靜,雙手捧臉頰,坐在遊廊上,聽完之後卻化身小百靈鳥,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我沒想到,當天晚上會發生那樣的事,如果竹笛真有寺廟神靈保佑,那我大概上輩子行了太多惡事,以至於今生不得不有此遭遇吧,但我本不是什麼好人,神明該早就知道了。

晚上發生了什麼,我也說不清,奇怪的是,我夜裡什麼都沒聽見,一覺醒來,天已經亮了,家裡□□靜了,什麼聲音都沒有,以往此時妻子早就醒了在廚房忙碌,春琴要上學。

我從被窩裡爬起來,奇怪的是昨晚收好的竹笛竟然落在枕頭旁,當時沒當回事,以為是睡前拿來把玩卻忘了收回去。

手機也放在榻榻米儘頭,我看了眼時間,嚇了一跳,上班快遲到了我卻沒有起床,妻子也沒有叫我,是怎麼一回事?我手忙腳亂套好衣服,一邊蹦跳著穿襪子一邊出門,放聲大喊妻子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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