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動一時的兒童失蹤案偵破, 與其恢宏浩大恨不得渲染起八成東京人惶惑的開端不同,收尾工作可稱悄無聲息,並非相關人員虎頭蛇尾草草結案,軍警的機密部隊也出動了,就為了掩蓋案件中冒頭的非自然信息。
異能者的事有異能者的處理方法,任何國家的政府高層都達成共識。
“軍警收尾跟你來找我喝咖啡有什麼聯係?”森鷗外剛從手術台下來就看見了太宰治, 他橫躺在沙發上, 右手持書,森鷗外視力很好,從書頁稀疏的排版看太宰治正在詩集, 咖啡杯與白陶瓷碟放在左手的藤條編茶幾上,茶幾畫風過於可愛, 是他借“給愛麗絲過家家”之名強買的, “把我的小診所當中轉咖啡站了嗎, 太宰君?”
“哎呀, ”太宰治說,“誰叫愛麗絲泡咖啡的技術太好,一不小心就流連忘返了。”在他麵前森鷗外就不擺出頹廢蘿莉控的姿態了, 他與太宰都清楚,愛麗絲隻是異能力,是能量的集中體, 就連傲嬌的性格都是他設定的。
顯然,森鷗外也沒聽太宰治的鬼話,他挺直腰板後, 頹廢氣象一掃而空,臉上寫滿精明二字,他問太宰治:“你終於準備給自己找個派係了?我猜種田長官找過你很多次,為了他即將成立的異能特務科。”他說,“你要加入他們?”
“再說吧。”太宰治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姿勢由仰躺變成盤腿坐,至於他的語氣,起碼在森鷗外麵前,永遠一個樣,曖昧不明、不清不楚,兩片聲帶粘在一塊,語調連成串之前都在晶瑩剔透的黃金蜂蜜裡打了滾。他跟女人說話女人都以為是在**,正經人給太宰治貼上登徒子的標簽,而愛好戀愛遊戲的則願意與他逢場作戲。至於男人,尤其是聰明的男人,聽見他說話便要在心裡多提防些。
“再說吧。”太宰治又說了一遍,“還沒想好要不要去。”
“我如此年輕,還不想把自己綁在耗費一生的事業上。”太宰笑著說,“若上了種田長官的船,想要下來就太難了,我對自己了解還算透徹,天性懶散絕不是勞碌命,答不答應需要經過縝密的思考。”
森鷗外說:“也是。”他沉吟一會兒說,“你帶來的孩子。”
“什麼?”
“就是修治君啊。”他很感興趣,“長得跟你一模一樣,聰明的頭腦也是。”
“過獎了。”太宰說,“畢竟是親戚,我早逝的……兄長還給他取了相同的名字。”森鷗外知道他以前叫什麼。
“意義深重。”醫生聳肩,“期望遠大。”
“是嗎。”太宰治說,“我倒覺得像詛咒。”
“什麼?”
“跟我一樣的名字,難道不是詛咒嗎?”
森鷗外沒有說話,隻是笑笑,他明白太宰治的意思,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見隱藏在對方波瀾不驚瞳孔後黑暗的過去,哪怕偶爾泄露出一點點氣息,都能捕捉到,不僅僅是他,種田長官,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敏銳的人都一樣。
“太宰君啊。”森鷗外坐下了,他呼出一口氣,“對那孩子,你怎麼看?”他問,“你究竟是愛他還是恨他?”森鷗外聽見太宰當時的話“不要發瘋了”,他倍感詫異,並挑起左側的眉頭,那句話像是太宰說的,又不像是他說的。
“怎麼說?”太宰治反問。
“我可沒見過你關注人,尤其是個孩子。”他說,“你時時刻刻盯著他看,看似放任他又將他束縛得密不透風,據說一些父母會如此愛自己的孩子,但這愛很畸形,不像是聰明人會做的事。”
“至於你跟他說的那句話——”森鷗外意味深長地說,“你真的不以他為恥、不憎惡他嗎?”否則怎會在津島修治的心上用刀劃出條口子。
“是啊。”太宰治說,“我為什麼會那麼做?”他極其難得的,用帶苦惱之意的鼻音對森鷗外說,“我果然不適合帶小孩子。”
[任何靠近我的人都會蒙受厄運。]
……
織田作之助獲得了一大筆錢。
當然不是不義之財,錢是他辛苦工作掙來的,織田跟過去一樣,留下了小部分的生活費,部分作為儲蓄存入銀行,還有些買基金。
生活費不多,恰好夠他日常開銷。
從橫濱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老板那裡吃咖喱,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但織田作之助分不清楚,自己是想去吃咖喱多一點還是想要看信件多一點,有的時候D先生忙於自己的生活,寫信頻率降低,他去咖喱店也是撲空門。
沒有收到信的織田有點失望,隻有一點點。
十點鐘他就站在咖喱店的門口了,老板剛準備好營業,把寫“暫停營業”的小木牌翻麵,讓“正在營業”朝上,中年男人根據以往的經驗判斷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人來,準備出門抽根煙,同門口的織田作之助撞個正著。
“啊。”他叼煙含糊不清地說,“你回來了啊。”他把含在嘴裡的煙拿下來,在圍裙上擦擦,放進口袋裡說,“你等等,我先給你做咖喱,這個點,沒吃早飯吧。”
“是。”織田作之助點頭。
“哦,還有。”老板忽然想起什麼說,“信收到了,有三封。”
“三封?”太多了。
“是啊。”老板也覺得不可思議,“可能最近有什麼事吧,我摸了一下,三封信中有兩封都挺厚實的,起碼有三四頁紙。”
他倆一同進店,老板將三封信遞給織田,他按時間順序排列好了,而後者顧不上等待咖喱飯的神聖時間,從隨身攜帶的小刀裁開信封,以往織田作之助會跟老板借裁紙刀,他隨身攜帶的刀另有用處,今天就不同了。他沒讀信,卻感到風雨欲來,直覺同織田作敲警鐘,他被單細胞生物似的敏銳直覺救過多次,很重視縈繞心頭的惴惴不安。
(第一封信,6月1日)
這封信是太宰出發橫濱前寫的,當時他與津島修治的關係略有好轉,兩人一同、一同看電影,並交流觀後心得。太宰治跌跌衝衝走在曾經宏義養育他的道路上,遊樂園與可麗餅是沒有的,他不擅長帶津島修治去做“符合小孩子天性”的活動,甚至無法把他當孩子。
[就算是帶他坐過山車,也隻是拙劣的模仿。]太宰想,[不是阿宏做的,就根本沒有意義,同樣的行為交給他就是“以寬容的父親心態接受異常”,放在我身上則是“居心叵測不懷好意”,說到底我根本不是爽朗的、具有感染力的大人。]
[我不能做自己都覺得傻的事。]
他隻能用自己的方法,但他人眼中算無遺漏的太宰治不清楚是否走了步好棋。
書架上的書變多了,而不是神神秘秘散落在房間的角落,抑或是堆在書桌上,他花了半個上午整理了自己的藏書,並且把他們按類彆豎立在木板製造的隔間裡。
津島修治從電影博物館回來就看見了家裡的變化,他試探性地拿了幾本書下來,於是太宰治跟他一起重溫了《田園的憂鬱》、《高野聖僧》,他倆說商人,談井原西鶴,念《好色一代男》,津島修治看不起此人的作品,認為他是色情狂,寫得文字不過是炫耀空虛的生活。
“如果是我的話,早就羞恥得無法活在世上了。”津島修治說,“也有可能是無聊的,太無聊而畏懼活著。”
麵對此番言論,太宰治難得坦誠,他是隻彆扭怪,內心之語化成文字又隔了層筆名,就能毫無負擔地刊印出來,任憑大眾賞玩也不在乎,但你若讓他把真實想法訴諸語言,將給他人聽,可就太難了。他極其厭惡被他人猜中心思,是個徹頭徹尾的**至上主義者,常掛嘴畔的神秘微笑是太宰治的麵具,他有千張麵具,然第一張的笑麵就少有人看透。
他說:“修治君是這樣想的啊。”
“怎麼?”孩子挑釁地看了他一眼,津島修治和太宰治不同,他正意氣風發,處於肆意向世界炫耀才智的年紀,於是他嘲諷、發表言論、成為意見領袖,同戲劇女王一般瘋癲。
跟過去的太宰治一模一樣。
“沒什麼。”太宰治笑說,“很好的理解。”
“你是怎麼想的?”津島修治咄咄逼人,發誓撕下監護人的假麵。
“我?我與你想的一樣。”他說,“我的主意無法代表他者,隻能說是個人的意誌,嚴格來說生與死沒什麼意義,生有生者的世界,死有死者的世界,前者是何模樣誰都清楚,後者卻不儘然。”
“世界太恐怖了,我青年時代一度很想去死,沒有勇氣活在世上,那時活著的生物中沒有讓我留戀的,我在意的全都前往了死者的國度。”
三言兩語卻讓津島修治聽入迷了,他迫切想要窺見監護人的過去,於是他問:“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我確實想死。”太宰治想自己在英雄社會的過往,無數的女子邀請他殉情,愛醬的那次他是真的想放棄了,不想活了。
“其實我應該活下去。”他打心眼裡懺悔,“有人給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我還有沒做完的事,但隻要是人,精神就有極限,我多次想要放棄。”
“會有人把你逼到極限?”津島修治難以置信。
太宰卻說:“我一直就行走在鋼絲上。”
“隻可惜。”他說,“我的生命力太頑強了,殺不死自己。”
織田第一封信,他意識到自己讀得不僅僅是信,還有D先生的靈魂,他坦誠得將自己展露在O先生或者說是織田作之助麵前,不,可能沒那麼透明,卻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最好。
/於是他問我現在的生活狀態,我說自己沒有很想死,也沒有很想活。其實我想告訴他,你也是促使我活下去的原因之一,在擁有孩子前我從沒想過人可以為了另一人延長生命的時間,有特殊羈絆的人不算,我與xx君才認識幾月,絕不至於結下生死契約,卻又無法放下他。
我在意他,打心眼兒裡,即便他性格擰巴又聰明得過火,心眼兒比宇宙裡的小行星還要多,可以說無窮無儘,無論對誰來說他都相當棘手。
天生的反社會人格,高明的心理學家會將標簽貼在他的身上,將他引導向善,又絕非易事。
xx君是條懵懂的幼生鯊魚啊,哪裡有血腥味,他就向哪裡鑽,我……(後麵兩行被用鋼筆塗掉了,任憑織田作之助用儘方法,也猜不到D先生寫了什麼)/
太宰治說:[我跟他是一樣的人,我知道為什麼他會被吸引,我也會被吸引,但我不希望他那麼做,你知道嗎,原來我也會有想要強求的東西,就比如說我知道xx君的本性絕不是向善的,更加偏向於惡的那邊,我卻希望他能成為好人,遠離危險與悲劇。
我開始奢求自己不曾有的東西,將虛無縹緲的希望寄托在xx君的身上,我也老了,也墮落了。
這樣的我讓人惡心,我想吐,沒有臉麵活在世上,我厭惡自己,但我得活下去。
作大人後,我成為了我最討厭的那類人。]
他沒讓O看見自我厭惡的部分,那會給他人帶來困擾。
最後D先生寫:
/我得嘗試,用自己的方法,世人常說孩童的偏執是因他們經曆得不夠多,像是困在水窪地底的鱸魚、玻璃罩子中的,我以自身代入,在看慣了世間的悲劇後,人心也會更加開闊。
xx君喜歡惡、喜歡黑暗、喜歡悲劇,就由我帶他去看那些吧,當看過人間的一千場悲劇後,死亡就不會打動他。/
……
太宰治躺在一片黏稠的黑暗裡。
他剛才在沙發上睡著了,這裡是他夢中的世界。
[人在夢裡,就成了造物主,想要見的人都會一一上門拜訪。]
他坐起來,深不可測的黑暗以他為中心如潮水般退卻,怪異的是天沒有變亮,還是黑的,太宰治抬頭,沒有看見明月,也沒看見雲彩。腿腳旁冒出一撮撮紅色的曼珠沙華,說實在的,他覺得夢境中的景色太土,人都明白曼珠沙華是三途川的代名詞,久而久之劇本動畫中經常出現大片曼珠沙華的形容,太宰治就不寫那個,他寧願寫蜘蛛絲與羅生門,都不願意落入俗套。
但三途川,就是種了曼珠沙華呀。
“你又來了。”阿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略帶困惑、無奈更多,“又有什麼事。”
太宰說:“不歡迎我嗎?”
“當然。”阿宏盤腿坐在他身後,“快點回去。”他說話像父親,包括略帶強硬的語氣。
“這是我的夢境,當然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太宰說,“你是我夢境的一部分,又怎麼會驅趕我?”
“我怎麼知道。”阿宏說,“可能在你心中,我就是那樣的人吧。”
太宰笑了。
“死人拯救活人,我原來也成了庸碌中的一員,編造出了自己都不想看的故事。”他又躺回地上,花莖被壓塌了,太宰治問,“我夢中的死人啊,你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嗎?”
“我沒法改變那孩子。”
“我快要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