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1 / 2)

英雄失格 浮雲素 13144 字 8個月前

「嚴冬」

2011年。

津島修治在東京大學讀了三年半後準備畢業, 他不是本科畢業, 也不是修士畢業,而是博士畢業。讀書往往是件漫長的事, 拿年輕的佐藤教授來說,他本科讀了四年, 本科最後一年開始跟導師做碩士課題, 博士又蹉跎五年, 在校呆了十年之後得以留校, 已經是很不得了的壯舉了。

然而踏實的聰明人,也不能跟異才相比,若不是津島修治同學花了一年打磨自己的博士論文,而是如現代很多學生似的草草提交,他說不定能創畢業時間的記錄。

“香取。”佐藤教授抬了下眼鏡框, “下午的課幫我去上吧。”讀到博士後, 總要幫教授指導學曆較低的學生, 就算在日本的大學中都是常見事。

香取站起身一口應下,他順便問問:“津島君也下午要做什麼?”佐藤一共帶了兩名博士生, 就是他跟津島。

“他在幫我找資料。”佐藤說。

人心都是有偏向的,佐藤嘗試對兩個學生一樣公正, 津島修治在他門下學習時間很短,卻是故人之子, 看到他就想到了大學時代被太宰治碾壓提攜的青蔥時代。將碾壓與提攜放在一起未免唐突,但他們那幾代的學生,確實籠罩在對方的陰影下, 尤其是立誌做科研的學者,你怎麼能忍受身邊有個學習態度不大端正的人,無論是找資料也好,也好,做論文也好,永遠比你高效、淵博、新穎(說的分彆是學習效率,知識儲備,還有論文寫作角度),他是世界上最讓人討厭的全才,你在專業領域的自信被打擊得一文不值,他什麼都知道,了解得還比你深入。

有段時間,佐藤的同學在傳,說太宰治可能具有摸書本封皮就通曉其中內容的異能力,他用這種方法把全東大圖書館的書都看了一遍,佐藤比較頭鐵,他是少有不在意被太宰學術碾壓的人,甚至還挺崇拜對方,就駕著他的厚酒瓶底眼鏡去問太宰:“是不是真的?”

太宰愣了一下說:“什麼?”

“你有異能力。”愣頭愣腦的書呆佐藤說,當時有些同學私下叫他呆佐,“他們說你知識量大跟異能力有關,是不是真的。”

太宰捧腹大笑:“當然不是,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他說了很招人氣的一句話,“隻是我比他們更加聰明,僅此而已。”

“啊,原來如此。”佐藤完全接受了。

現在想想,在太宰全麵製霸的那幾年中,佐藤還能堅持學術,並且用比太宰多三倍的時間熬成博士,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們那幾屆博士率奇低無比,放在真正的天才麵前,沒有人配搞學術,佐藤博士畢業後能夠在研究之旅上一帆風順,可能就是早年經過太多磨礪的緣故。

津島修治君跟太宰有異曲同工之妙,就算是作為佐藤的輔助,他一個人也能抵得上一摞博士生的工作量,對於教授來說,幾乎沒有比他更好的學生人選了,再加上佐藤經曆過太宰治,對於異才的接受度良好,從未對他們懷有嫉妒之心。

與津島放在一起比較,跟隨他學習多年的香取就變得更加不起眼,況且佐藤有自己的考量,津島修治外表年紀太小,若給本科生修士上課,很難服眾,他讓具有成年人外表的香取去,也有此原因。

不過……

“津島君。”他似不經意地問道,“你與香取君相處得怎麼樣,會不習慣嗎?”

“沒什麼不習慣的。”他的學生聲音輕柔,略讓人不寒而栗,“香取前輩他非常會照顧人。”

“是嘛。”佐藤動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到底還是沒說。

[稍稍克製一下吧,津島君。]

[不要把香取弄壞了。]

這是他想表達的。

……

香取很疲憊。

他懷抱一疊教案,行走在走廊上,邊走邊想糊塗心思,或許因此分散了注意力,忽視了同在走廊上的身材嬌小的女子,於是兩人正麵相撞,教案灑落一地。

“啊啊。”

“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人倒是還好,重點是那些資料,從文件夾裡落到地上,香取手忙腳亂地收攏,同被他撞的女性也幫忙,兩人花了一會兒時間將東西收好,隨即又鞠躬致意,相互道歉,分離,再邁步的時候香取聽見了上課鈴聲,他在心裡暗自罵了兩聲,隻能撒開腿以更快的速度奔走,希望能在上課鈴結束之前趕到教室。

[又是不幸的一天。]他想。

踏進教室門,學生零零散散地坐著,看見他後,部分學生隱晦地歎氣,他們的動作真的很隱蔽,卻被敏感的香取捕捉到了,他看一些人交頭接耳,就在心裡暗自猜測他們說的話。

“哎,又是香取。”

“我想聽佐藤教授上課,再不行小老師也可以啊。”

“哈,你就是想要見小老師。”

“津島老師長得可愛,人也幽默風趣,還知識淵博,香取完全被他比下去了啊,他就像根乾巴巴的柴火。”

“這倒是,香取實在不會上課。”

某天揣著幾本專業書在學校裡走時,恰巧聽見了學生的對話,香取的走路姿勢很不好,一點都不挺拔,他往往頭低垂,隻看腳前的地麵,肩胛骨高聳著,背部向前傾,你可以理解為他弓腰含胸骺背,至於發型也是多年沒有打理的,野蠻生長的鍋蓋頭,從遠處看,他就像棵陰鬱的歪脖子樹。

陰沉,還不引人注目。

[哈,你們今天會說什麼,無非就是那些話。]他一邊想著,一邊氣若遊絲地吩咐學生,“今天的內容是法國浪漫主義文學……”

/香取的聲音跟蚊子一樣。/

/他講課好無聊。/

/做作業吧。/

/又是自習課。/

他眼睜睜看見有學生拿出了雜誌,香取的自尊心再度被戳痛,他多想走下講台,衝學生嘶吼,跟他說你要好好聽課,彆以為自己有點小聰明,基礎知識點掌握了嗎?嘶吼一通後奪起雜誌就往窗外扔,他可以聽見書頁在半空中翻飛發出嘩啦啦的響聲,再聯想到學生畏懼的、瑟縮的、有點兒怕他的表情,香取就覺得全身舒坦,連空氣都變得清新了。

哢嚓。

他腦內幻想劇場戛然而止,現實還是現實,他站在講台上畏畏縮縮地照本宣科,學生不屑於聽他講課,他們說聽香取講課還不如自己看書,自己看書都沒有那麼催眠,下手的學生刷手機的刷手機,看雜誌的看雜誌,有人打開電腦劈裡啪啦地打字,他背對屏幕什麼都看不到,卻也知道對方肯定沒有在做筆記。

/津島君上課時就沒有人刷手機。/

/沒辦法,修治君太可愛了,看著就賞心悅目。/

/他還能引經據典。/

/會多少門語言啊,津島君,之前跟我們說俄羅斯文學的時候竟然還說了俄語,挺有味道的。/

/八國語言吧。/

/我想聽修治君說法語。/

劈裡啪啦的按鍵盤聲,嘩啦啦嘩啦啦的翻雜誌聲,敲手機屏幕有聲音嗎,一定有,肉觸碰到電子屏幕發出咚咚咚、咚咚咚的輕響。

以上這些聲音,有的是香取聽見的,有的是他沒有聽見的,但他忍不住在腦海裡模擬它們,不管耳朵有沒有真實捕捉到,結果就是,他都聽見了。

下課鈴聲響聲了,課堂又開始躁動不安。

香取感到了難言的屈辱,他沒說,臉上卻閃過一絲難看,臉色更蒼白得像紙,隻可惜下麵的學生沒人關心,他們更關注什麼時候能下課,香取博士上課實在是太無聊太無聊了。

“下課。”他用嘶啞的聲音說,隨即以最快速度收拾文件,狼狽地逃出教室。

“今天香取好像有點兒奇怪?”學生終於發現了。

“誰知道,可能被甩了吧。”

“哎,胡說,他那樣的人怎麼會有女朋友。”

“啊啊,真的好想讓津島君來指導我的論文啊。”

“癡女發言啊,小泉,津島君還隻是十來歲的少年呢。”

“但他真長得好好看啊,而且津島君到高中生的年紀,我也不過是上班族年齡對吧,就算是為了看他我都願意在學校裡讀博士。”

“你還不如早點出去工作,成為大會社的職業女性,然後養他做科研。”

“但是他不是很有文學青年氣質嗎,就是寬鬆一代的文學青年。”

“你是想說那種沒事喝酒的家裡蹲?”

“是吧,脂粉堆裡養出來的氣質。”

“還真有,嘻嘻。”

“女人都愛他嘛。”

這些話香取聽見了嗎?就算是今天沒有聽見,明天、後天也會聽見的,他很有自虐的愛好,即使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臟器惡心地扭曲在一起,他還是喜歡躲在門背後,聽人們高談闊論,說太宰的好跟他的微不足道,被羞辱的自虐的痛苦,讓他幾乎想要一了百了,可是他忍不住啊,忍不住去比較,忍不住去聽。

香取是個很平凡的人,平凡的意思是,他的長相、身高在男人中都是中下遊,家境也普通,小時候因為過分瘦弱受到班上人欺負,不,不僅是小時候,直到高中時代他都是不良少年的勒索對象。

如果不是本分又成績好,他幾乎就一無是處了。

想想他一生的高光時刻,大概就是考上東大的時候,即便上的不是理科三類,靠東大的光環都能在社會上謀取生存之處,那時他是這麼想的,希望能進入大公司做社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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